孙犁与一位老同学情谊
孙犁与一位老同学的情谊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0 年 08 月 25 日
07 版)
晚年孙犁 一
1989 年 3 月 25 日,孙犁意外接到寄自河北赵县一位老同学的来信,“欣慰莫名。”
说意外,是指这位邢姓的同学,与孙犁已 50 余年没有交往了。孙犁与这位邢君,是中学时的同窗,当时两人在保定育德中学上高中。毕业之后,这位同学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孙犁因为家贫,无力升学,只好在北京流浪着。当时想找个职业,孙犁便约邢同学一块去拜访中学时教过他们的一位国文老师,但事情不成功。孙犁当时希望通过投稿改变境况,便写了许多稿件,北京、天津等地报刊四下寄投。等
了一些时候,不见报刊有文章发表。自己生活没有着落,孙犁便向邢同学借过五块钱。后来没法呆下去,便回了老家。
当然,邢同学正在求学,五块钱也不容易。后来一次给孙犁寄信,提及自己的一把二胡,不慎摔坏,想买一把新的,可手头没钱,其中当然含有让孙犁还钱的意思。
孙犁当时实在没钱,便回信邢同学,说自己近期又寄出了一批稿子,希望他抽暇到图书馆查阅一下,如有发表,得了稿酬,借款便有回还的希望。邢同学利用假日,在图书馆翻了半天,查阅了近一个月的京、津多家报纸,回信告诉孙犁,没有发现一篇他的文章。从此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那五块钱旧账,孙犁也没有偿还。
从邢同学 50 余年后的来信中,孙犁知道了他的一些生活情况。老同学大学毕业后,在国民党政权下做事,这在当时很正常。可解放后情形当然不好。此时他已退休,回到本县,帮助做点编纂地方志的工作。
孙犁感念当时的旧谊,加之“育德同学,弟亦难得联系,盖变乱多年,各自东西,今已年老,音问遂绝。故得到兄之消息,弟曾大为兴奋也”。在与老同学通过几封信后,便让孩子寄给邢同学 200 元钱,有资助也有还债的意思。但这样显然无法改变邢同学目前的生活境况,孙犁便鼓励他写点稿子。当知道老同学手头上有几篇有关戏剧的文章后,孙犁便在当年五月的一封信中说:“兄之‘谈剧’可寄我数则看看。如另有著述需发表或出版者,亦望寄我断片。弟在文化界尚有些熟人,可作介绍也。”
邢同学曾经在旧中华戏曲学校任过职,便先从熟悉处下手,寄来一组谈论戏剧的文章。孙犁便将这些文章介绍给天津的一家报纸。可当时正值“振兴京剧”,这
类写京剧的文章很多,有些材料难免重复,结果只发表出两篇。邢同学的兴致便不高了。
为了帮助老同学,孙犁又代为设计,希望能找到一点他能够适合的工作。当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正陆续组织一批古典文学选本,稿子来了之后需要编辑。孙犁觉得,老同学古文根底很好,“文革”以后,出版社这方面的力量不足,便一方面征求老同学意见,一方面与出版社联系,希望他们有这种工作可以交老同学来做。孙犁甚至托该出版社社长去与老同学商谈,可谓用心良苦。可这种工作,并不经常,似乎不能解决眼下实际问题,孙犁觉得还是得从写稿方面为老同学想想办法。
二
孙犁觉得,自己可以给予邢同学进一步帮助。因为他自己给报刊投稿已有半个多世纪,知道报刊对稿件的需求情况。1990 年时,孙犁在报纸上见到国学大师钱穆教授在台湾去世。他知道老同学在北京大学时,听过钱穆的课,便赶紧去信:“我看,您还可以写些文学和历史方面的文章,知识性的或趣味性的。可否写一篇回忆钱穆的短文?此人已逝世。”
按照孙犁的提示,邢同学立即写出一篇回忆钱穆教授的文章来。文章寄到孙犁这里,他赶紧转给天津的一家晚报。因为需求对路,稿子很快登了出来。看到老同学的稿子登出,孙犁急忙写信告知:“大稿二件,交此间《今晚报》,已登出一篇,第二篇亦将刊出。日前见到该报副刊编辑,对兄稿之干净无滞,甚为推誉。今后有稿可直接寄给他们,一来可以消遣,二来于读者有益。”
孙犁还常常根据老同学的经历,告知相关信息:“日前阅报见吴晓铃(?)先生逝世消息,我记得此人是兄的朋友。”由此生发,邢同学便以自己的阅历,以及相关资料,写出一些文史方面的稿件。
邢同学还写了关于汉朝张衡,民国时期孙殿英,三国时的名流费祎等历史闻人的稿子,交过来后,孙犁按照报纸的不同需求,分别寄出,结果全部登了出来。邢同学很是高兴。这批稿子,报刊编辑也觉得好。后来编辑见到孙犁,还询问其老同学的稿子,孙犁连忙告诉说:快来了,快来了。孙犁将这些情况反馈过去,还帮助编辑催促起稿子来。
看到同学的稿子经自己的手转出发表,孙犁也很高兴。每一次同学的稿件刊出,他就像自己稿子发出一样,总是认真再过一次目,看看编辑删改了没有。看到同学的稿子被一字不改地登出来,他便高兴地赶紧写信告知,把这份愉快放大传出。
原来,邢同学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虽然后来从事的是其它相关工作,但学识功底十分扎实,又有相当的阅历,文字工夫更没问题,所以,一旦写自己熟悉的文史方面作品,便渐入佳境,得心应手起来。
邢同学的投稿上了路,写作兴趣也极大地高涨起来。对他来说,写作也是晚年的很大慰藉,他的作用和价值也得到相应发挥;且每月发表几篇文章,按照当时的市值,那份稿酬对他生活也不无小补。从孙犁一方说,当年同学对自己的帮助,这样的报偿亦是应该的。并且,自己回报老同学的努力,有了回应,这在他,也是十分愉快的。
这一个时期,孙犁的信件中,常常可见他关心投稿事的文字。1991 年元月,孙犁在致老同学的信中说:“日前见达生同志……他还说:近来有没有来稿(按:指邢)?我说:快来了。兄可多写些历史,文学方面的稿子寄他。”在信的末尾,他又高兴地告知:“兄作魏延一文,似已刊出,改题为《魏延的冤案》,想报纸尚未寄到也。”1991 年 7 月,孙犁在另一封信中说:“兄稿已收到,他们(指报纸编辑)准备压缩一些刊出,请勿念。此类稿件,兄驾轻就熟,可多写几篇寄他。”在 8 月
的一封信中,孙犁还具体指导邢同学投稿应注意版面需求:“兄撰论赵高一文,金池转给《百科之窗》版刊出,弟已拜读,写得很好。金池编的版,不大登此类文章。今后比较深奥的历史短文,可寄给《今晚报》的达生同志。”
此外,孙犁想得更周到细致:“另弟嘱他(报纸编辑)寄一些稿纸给兄,因县志稿纸恐将用完也。”在孙犁这样的照应下,邢同学不仅写文史方面的稿件,还写起了散文。1991 年 11 月的一封信中,孙犁说:“兄之大作,见晚报已刊出两篇(历史),日报刊出散文一篇《石榴》……”因孙犁的鼓励和介绍,不仅天津的报刊,其它更广范围的报刊也登载邢同学的文章了。孙犁在 1993 年一封信中说:“有朋友来信称,兄在《长城》所作短文,为‘简练、干净,真是好文章。’”在另一封信中,孙犁说:“兄在《河北日报》发表文章,已拜读。”
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报刊的风向也有了转变。这一点,敏锐的孙犁当然感受到了。所以当老同学问及稿件迟发时,他写信解释:“近日报纸全变成商报及娱乐报,对学术文章,不感兴味。兄之稿件迟迟未见登载。刊登之前,可暂不给他们寄稿。写了自己先保存。”不久,老同学的稿件又刊出了,孙犁又写信说:“即见晚报刊登兄作。他们都欢迎带娱乐性的文章,兄仍可给他们写一些。”面对这样情况,孙犁也是无奈的。他只能这样告诉老同学:“弟劝兄写作,也是为了使兄解除寂寞,排除烦恼。稿费太低,无补于生活。近日文化界问题很多,没法谈。”“兄如写作,先自保存,亦是消遣之一法。日后,文化情态好转,仍可想法发表。目前则较困难。”这些话,告诫老同学的同时,也较深入地反映了孙犁的一些认识及当时心态。
三
除去帮助老同学写文章投稿,孙犁还在旧体诗词的写作等方面,向老同学请教。1990 年 3 月,孙犁在寄的信里,附上自己所作的一首五言诗:
一生多颠沛,忧患无已时。
沉迷雕虫技,至老意迟迟。
实是无能为,藉此谋衣食。
大难竟不死,上天赐耄耋。
这是孙犁“抒发胸怀”之作,他知道同学对旧体诗颇有造诣,故此希望“代我修改修改”。邢同学十分认真,对这位已成大名的作家老友的诗作,肯定之余,也在诗韵方面提出了自己意见。孙犁是极谦逊之人,回信中表示:“弟所作旧诗,蒙兄批改,甚善。弟对诗韵,从未认真学习过。”孙犁还向老同学提出一些文史方面的问题:“近有人送我一册张舜徽的笔记,此人是一位老教授,在武昌一带工作,学识甚佳。兄在教育界多年,不知识有此人否?”(按:张舜徽是一位通过家学,自学成功的一位学者。精于“小学”——文字学,博通四部,堪称一代“通人”大家。)在另一封信里,孙犁询问:“前些日子读《参考消息》张学良幽禁岁月一文,中引‘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一联诗,未注出处。弟读诗甚少,未知兄知此两句诗的出处否?”老同学接到信后,翻查了许多资料,后来从一位姓常的先生那里了解到,这两句诗出自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无题二首》。写信告知后,孙犁很高兴。除去在复信里感谢常姓先生外,又提出了另外一直未查到出处的两句诗。这两句诗是梁启超文章中引用的:“日出狐狸眠冢上,夜来儿女笑灯前。”……这种事情,对于一般人,是没有什么兴趣的,这时候,有同好的老同学就成了最佳的求助对象。
一段时间,孙犁在毛笔字方面,颇有兴趣,也很下功夫。他告诉老同学:“前些日子,又写了一阵字,对于此道,亦因幼年缺乏基本功,很难于老年得到进步矣。”邢同学听他这么说,便主动提出请他写字,以留作纪念。孙犁写完字后,忽然想到
老同学在这方面很有功底,何不向他请教:“我记得兄之毛笔字很好,有何经验?初临何帖?望有兴致时见告。”他还寄去一张好纸,“望兄书自作诗词一首见赠。”邢同学也自谦,他寻出一首自作旧体诗,请当地一位颇富书名的李姓书家写出,回复孙犁。孙犁读到诗作,感慨道:“兄诗甚佳,读之颇增惆怅。李先生书法甚佳,请代致谢意。”
不久,孙犁研习书法兴味浓厚。他写出一幅大字:“大道低回,大味必淡”,题了上下款,钤盖印章,寄给老同学。他谦虚地说:“寄上弟近习字一幅,字是丝毫谈不上,只是留念而已。”看到孙犁如此喜欢写字,老同学便再请李姓书家为孙犁写出大字寄来。这位老同学与大作家孙犁认识的消息传开,一些同事也请他向孙犁求取墨宝。孙犁只要有功夫,总是即刻满足。偶尔身体不佳,也检出旧作,题款致奉。通过书法,两位老同学又多了一条联系通道。
联系既久,过去的一些人和事,也进入到他们的信函之间。老同学还记得,孙犁当年喜欢唱几句京剧,孙犁回信说:“关于京剧,弟青年时只是好看好听,自己闲时也哼哼几句,实无腔调可言,近已唱念不出矣。”在另一封信结尾处,孙犁谈到了当初两人共知的一些情形:“我在北平时,颇喜王金璐的戏。《翠屏山》一场‘六合刀’(?),至今印象尤深。毛世来的《辛安驿》,印象亦甚佳,此人年岁一大,身段不苗条了,进城后看了他和贯盛习演《乌龙院》,从此未再看他的戏……”老同学在来信里,告诉了当年几位同学的姓名,孙犁感到十分亲切。他也加入了自己的记忆:“同班同学……弟只记得杨道崇、惠崇、魏海、张砚芳(已逝)、董振宗……”他们还回忆起当时在学校的一些情形:“至于育德中学的包子,弟则印象亦不佳,总是南瓜馅,一进食堂,就闻到那种气味,至今想起,仍不想吃。(你吃了二年,我吃了六年。)……”
除此而外,他们还常常谈到了老年生活的一些问题。孙犁在 1992 年 7 月写的信中说:“今年天津大热,今日又报摄氏三十五度,想石家庄地区尤甚。气温对老年人影响至巨,望兄珍摄,如出村送信,可暂不写回信,一切以安全为重。”当年 12月,孙犁还在信中告诫老同学:“日后送信,购物诸事,可托人办理,严冬不必出门,是为至盼。”当时孙犁也有病:“弟冬季心脏亦不稳定,然不要紧,无须挂念。望兄早日康复,注意饮食起居。”在后来的信中,孙犁谈自己身体情况的字眼越来越多:“弟入冬以来,身体一直呈下滑状态,主要是消化系统紊乱,胃肠功能减退。腹泻情况也有变异……夜间则腹内寒痛,影响睡眠,长期服药亦无效,身体逐渐虚弱,精神大减。”老年人,尤其如孙犁这样的著名文化人,人们大都关注他们的写作文化成绩,对他们的病痛,感受要少一些。这些实际的人生状况,向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老同学谈起来,要深入容易被领会的多。这大约是老人的一些无奈吧。
短短几年间,孙犁为投稿等诸种事宜,与邢同学相互往来信件达 140 余件,孙犁自己就有 70 多件,这在孙犁晚年是少有的。“通信持续之长,往来之频,为弟生平所少有。”(孙犁 1992.5.17 信)而且,孙犁在此事中,也获得很多乐趣。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每逢把老同学的稿子交到报社,我便计算时日,等候刊出。刊出之后,我必重读一遍,看看题目有无变动,文字有无修改。”
孙犁与邢同学,不通音讯达数十年,然而一旦联系,便相互关怀。这其中除去为偿还当年同学的一份旧情,更要紧的,孙犁也从中获得到助人的愉快和获得人帮助的人生欣慰。在人与人的交往中,特别是老年时期,这更是要紧和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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