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妈死了

　大妈妈死了

　本报记者康慨 《 中华读书报 》（ 2015 年 09 月 30 日

　 04 版）

　卡门·巴尔塞尔斯(1930-2015)

　 读书报特稿

　 读书报记者康慨报道

　1969 年，三十三岁的秘鲁文学青年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已经和姨妈胡利娅·乌尔基迪离婚五年，和大表妹（也是胡利娅姨妈的亲外甥女）帕特里西娅·略萨结婚也不过四年，此时终于在伦敦的国王学院谋得一份教职，难得地有了安定的生活。孰料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一个矮壮的加泰罗尼亚女人登门拜访，盛气凌人地命令马里奥放弃这份又体面又有保障的营生，立刻返回巴塞罗那，专心写他的小说去。

　巴先生不干，说他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那女人瞪着一对蓝眼睛，问：“你在这儿挣多少？”巴先生答五百美元。女人马上豪爽地许以同等月费，外加一纸契约，将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纳入旗下，做了他终身的经纪人。

　 女人名叫卡门·巴尔塞尔斯·塞加拉（CarmenBalcellsSega⁃la），时年三十九岁，却将很快得到“大妈妈”（LaMamáGrande）的尊号，并终将成为西班牙语文学世界最有权力的女人。

　 今年 9 月 20 日，因心脏病发作，卡门·巴尔塞尔斯在巴塞罗那去世，享年八十五岁。

　 1

　 作为文学经纪人，巴尔塞尔斯女士旗下的作者包括五位诺贝尔奖得主：除巴尔加斯·略萨外，还有巴勃罗·聂鲁达、比森特·亚历克桑德雷、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米洛·何塞·塞拉，加上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克拉丽斯·利斯佩克托（葡语作家）、何塞·多诺索、米格尔·德利韦斯、伊莎贝尔·阿连德和胡安·戈伊蒂索洛等文坛显贵，共蓄得三百人的庞大队列，其豪华程度，恐怕再无另一个团队能出其右。

　 巴尔塞尔斯身后留下许多轶事，从中可以一窥她敏锐的嗅觉和过人的精力，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赢得了一众男文豪和多位女名流毕生的忠心。

　 大妈妈的绰号出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大妈妈的葬礼》（一译《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后者曾将《爱情和其他魔鬼》题献给她：“谨将此书献给泪人儿卡门·巴尔塞尔斯”（朱景冬译文）。

　她办公桌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放着一把手枪，那是巴尔加斯·略萨送给她的礼物，本属巴先生年青时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做士官生时的珍贵遗存。（《纽约客》9 月 28 日援引一位西班牙出版人的话：巴尔塞尔斯“像詹姆斯·邦德一样，是个有杀人执照的超级文学经纪人”，意思是她横行出版界，想弄死谁就弄死谁。）

　 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一次打电话给她：“你爱我吗，卡门？”她说：“我不能回答呀，你是我们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六点二。”

　 巴尔加斯·略萨上周在西班牙《国家报》撰文时写道，巴尔塞尔斯远非经纪人那么简单，事实上，“她照料我们，她溺爱我们，她和我们吵架，她揪我们耳朵。”

　 2

　 1930 年 8 月 9 日，卡门·巴尔塞尔斯生于加泰罗尼亚一个人口仅有五十人的村庄圣菲-德塞加拉，父亲拉蒙乃文盲小地主。内战后，她随家人迁居巴塞罗那，大学学商业，但未能毕业。她到意大利卖了一年假珍珠,然后海归，先在罗马尼亚作家温蒂勒·霍里亚的经纪行打工，后者获得 1960 年的龚古尔奖后，搬到巴黎，她便自行创业，开设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卡门·巴尔塞尔斯文学经纪行，受雇于卡洛斯·巴拉尔创办的塞依克斯巴拉尔出版社，先做外语作家的生意，兼营西语作家版权的外售。戈伊蒂索洛三兄弟中的老幺路易斯成了她签下的第一个作家。

　 巴尔塞尔斯几乎只手改写了大部分西班牙语作家的惨状。何塞·多诺索在其著名的《“文学爆炸”亲历记》一书中回忆：“直到 1964 年，我们这一代作家中很少数人的作品被大量翻译，一般都由小型出版社或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很少作家有文学代理人。什么是文学代理人？他们起什么作用？我们不得不在胳膊底下挟着自己的手稿，从一家出版社走到另一家出版社，恳求他们出版我们的书。我们直至不久前所缺少的正是一种出版的商业机构，使我们免受窘迫。”

　彼时拉美文坛遍地埋金。“文学爆炸在本质上是一种市场现象，而绝非纯粹的艺术运动。”乔纳森·布利策在为《纽约客》撰写的长文中写道。巴尔塞尔斯牢牢抓住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等几个主力干将，给他们贴上整齐的标签，打包卖到英语和法语市场。乌拉圭评论家埃米尔·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曾批评说：“拉丁美洲作家首先必须证明自己是拉丁美洲人，然后才可以证明自己是作家。”

　 但这种作法行之有效。巴尔塞尔斯把这些作家卖到了全世界，为他们挣得了以前难以想象的金钱和声名。

　 布利策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西班牙语文学世界，出版商允许作家不签无限期合同或保留翻译版权的事情闻所未闻，而这种由出版社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合同，往往轻易就能把作家逼到山穷水尽、欲哭无泪的境地。巴尔塞尔斯以一己之力，顽强地与整个出版行业作战。巴尔加斯·略萨回忆：“他们叫她叛徒……低贱的资本家……寻常的骗子。”但她从不退缩。

　 2000 年，巴尔塞尔斯一度宣布退休，但其经纪行在争夺已故智利天才作家罗伯托·波拉尼奥文学遗产的战斗中失手，逼使她在 2008 年重新出山，并在去年宣布与波拉尼奥一役的胜利者安德鲁·“豺狼”·怀利展开合并谈判，意图合组超级文学经纪企业巴尔塞尔斯-怀利行，但直到她去世，谈判仍未完成。

　 “巴尔塞尔斯将作为二十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拉丁美洲爆炸背后的主要推手而载入史册。”《国家报》写道，“几代西班牙语作家贯穿了她的遗产，如果没有她的工作，二十世纪的西班牙语文学将难以理解。”

　 3

　9 月 23 日，七十九岁的巴尔加斯·略萨在《国家报》撰文，标题为“最亲爱的卡门，后会可期”（Car⁃menqueridísima,hastapronto）。

　 文章配发了马里奥甜美地躺在大妈妈怀里的漫画。

　 多诺索记录了 1970 年除夕在路易斯·戈伊蒂索洛位于巴塞罗那的家中举办的一个派对：

　 “科塔萨尔蓄着他那漂亮的有点发红的大胡子，和乌格内跳了一个动作激烈的舞，巴尔加斯·略萨夫妇当着围成一圈的来宾们跳了一个秘鲁小华尔兹舞，然后，在同一群人的掌声中加西亚·马尔克斯跳了一个热带的梅伦盖舞。与此同时，我们的文学代理人卡门·巴尔塞尔斯斜倚在长沙发的软垫上，喂饥饿的奇妙的鱼，装有照明的鱼缸就装在房间的墙垫上。费尔南多·托拉、豪尔赫·埃拉尔德、塞尔希奥·皮托尔在帮忙，他们同时得意地搅拌着这可口的文学的浓汤的配料，同时卡门·巴尔塞尔斯手上好像有操纵线，牵着我们大家像木偶似地跳舞，而她却只是望着我们，也许在欣赏，也许很眼馋，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与此同时，她还观赏着在鱼缸里翩翩起舞的鱼。”

　 1982 年，多诺索再度撰文纪念爆炸，不无伤感地回忆了作家们和大妈妈打交道的经历：“另一方面，谁也不住在巴塞罗那了，有人也许带点伤感地去拜会判若两人的卡门·巴尔塞尔斯，光顾她那位于对角线大道的有凡尔赛式设施的家。我们这些旅行比较少的人则用电传、信件和电报与这位夫人保持联系。在签订一份条件优厚的、友善的合同之前，进行的激烈的讨价还价，比起当初我们常去一家餐厅里，面前摆着一盘加蒜的田鸡高声叫嚷，像智利人所说的那样，‘大大地发泄一通’，当然没那么过瘾了。”（何塞·多诺索三段引文均为段若川译）

　智利和美国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 9 月 24 日为《卫报》撰文。“她是个强悍的谈判者，有人怕她，但客户敬畏她，她用牙齿中间的刀子捍卫他们。”阿女士回忆说，“三十四年前，当我身为一个胆怯的、有抱负的作家，在委内瑞拉过着政治流亡生活的时候，她接下了我的手稿——没人想看的《幽灵之家》，并让它获得了世界性的成功。我的事业全归功于她，她是我笔下每个字的教母。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和红颜知己，我们一起分享过悲伤、喜悦、闲话和工作；没了她，我感到失落。她留下了无人可以填补的虚空。随着巴尔塞尔斯的死，一个时代结束了。”

推荐访问:死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