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自然，河流伦理的基础（杨通进）

近现代河流伦理的基本前提是把河流仅仅当成服务于人类的一种自然资源。使河流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类的需要成为主流河流伦理的基本原则。这种只关注人类福利的河流管理伦理忽视了河流本身的内在价值，忽视了对河流本身的道德和人文关怀。以这种伦理为指导思想的河流管理最终只能导致河流的衰退、枯竭与死亡。与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河流伦理不同，生态文明视野中的河流伦理要求人们把河流自身纳入伦理关怀的范围，它的核心规范是，尊重河流的完整、稳定与美丽，其基本要求就是关心河流的健康。

尊重自然是尊重河流的伦理基础

尊重自然是尊重河流的前提条件。河流是自然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河流自身的完整、稳定与美丽，离不开作为其生存母体的自然生态系统的完整、稳定与美丽。从逻辑上说，尊重由河流、森林、山脉等组成的自然整体，是尊重作为自然整体之一部分的河流的前提。

自然的健康是河流健康的基础。河流伦理的前提是承认河流具有生命；河流伦理的核心要求是关心河流的健康。但是，河流的健康与其周围的生态系统的健康密不可分。没有作为整体的自然的健康，就不可能有作为自然整体之一部分的河流的健康。而且，河流自身的健康也只有放在生态系统之健康的背景中来加以定义，才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和解释。河流的健康只是生态系统之健康的内在指标之一。因此，如果我们想要关心河流的健康，我们就必须首先关心自然整体的健康；而要关心自然的健康，我们就必须首先尊重自然。

尊重自然是环境主义运动的共同关怀。现代环境保护运动的基本理念是尊重自然。即使是那些严重污染环境的企业也发现，把自己塑造成自然的关心者和爱护者，是一种成功的公共关系策略，能够帮助他们把生意做大。在环保意识日益高涨的消费者面前，那些对环境主义运动持有敌意的个人和组织也不敢公然地反对尊重自然。既然尊重自然是现代环境主义运动的基本理念，那么，作为现代环境主义运动之一部分的河流保护运动及其伦理也应当尊重自然。

尊重自然的学理依据

自然是人类文明的根基。古代的四大文明都起源于土地肥沃、物种丰富的河流地区。对环境的过度破坏是古代文明衰亡的重要原因之一。人类依赖自然而生存。人类须臾不可离的空气、水和土地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作为人类食物的绝大多数动植物物种也是自然进化的产物。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人类对自然的依赖减轻了。但是，人类的生存离不开自然这一基本的前提并没有改变。没有健康的自然，现代文明也不可延续和发展。

尊重自然是科学理性的升华。现代系统科学和环境科学已经告诉我们，人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自然系统的各个部分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人类的命运与生态系统中其他生物的命运是紧密相连、休戚相关的。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最终会伤害人类自身，所以，人类对自然的伤害实际上就是对自己的伤害，对自然的不尊重实际上就是对人类自己的不尊重。

尊重自然是人类道德进步的表现。人类的道德关怀的对象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逐渐扩展的。在最早的部落和氏族社会，人类道德的关怀对象只是自己这一部落和氏族的人。随着文明的发展和道德的进步，人们的道德关怀的范围逐渐扩展到了外乡人、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人类。现在，随着人们的道德素质的进一步提高和环境意识的普遍觉醒，人们已经开始把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展到了人类之外的动物、其他生命和整个地球。在现代社会，对自然的关心和尊重已经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高低的重要指标之一；尊重自然、关心环境也已成为一个人有教养的标志。

尊重自然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要求。在原始文明时代，人们对于自然的基本态度是崇拜。在农业文明时代，人类对自然的基本态度是敬畏。在工业文明时代，人类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是征服和占有。但是，工业文明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导致了全球性的环境危机，直接威胁着人类文明的延续和发展；工业文明是一种不可持续的文明。因此，在未来的生态文明时代，人类将把尊重当作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只有在这种态度的引导下，人类才能真正找到解决和克服目前日益严重的环境危机的方法，最终实现文明与自然的和解。

尊重自然是国际社会的重叠共识。“尊重自然”是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自然宪章》（1982）提出的用于指导和判断人类对于自然的行为的5条基本原则之一。由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等编制的《保护地球：可持续生存战略》（1992）明确把“尊重和保护生命共同体”、“尊重和爱护地球”列为“可持续生存的世界道德准则”的重要内容。《联合国千禧年宣言》和《地球宪章》（2000）都把尊重自然作为一种基本的价值和原则来加以确认。因此，尊重自然是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

尊重自然的基本含义

尊重自然的前提是认可人与自然的平等地位；既不对自然顶礼膜拜，也不把自然视为自己的臣民和征服对象，而是把自然视为人类的合作伙伴。从积极的角度讲，尊重自然就是把自然当成具有内在价值的主体来对待；尊重并维护自然的完整、（动态）稳定与美丽；维护生态系统的平衡；保护生物多样性；修复被人类破坏了的生态系统。从消极的角度讲，尊重自然就是不破坏生态系统的基本功能，不大规模地毁灭物种，不过快地毁灭其他物种的栖息地。

尊重自然并不意味着无所作为，更不意味着人类不可以利用和改造自然。它只是要求人类在利用和改造自然时要尊重自然的基本规律；在满足人类生存需要的同时，适当关注其他生命的生存和延续；把维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完整、稳定与美丽作为人类行为（特别是经济活动）的边界。我们应放弃那种主张完全不干涉自然的消极的尊重，而应选择以科学理性和审慎为基础的积极的尊重，赞天地之化育，协助自然实现其最大价值。

尊重自然与敬畏自然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敬畏自然包含有对自然恐惧、害怕和崇拜的因素，它以人类的弱小和自然的强大与神秘为前提。但是，在现代社会，人类干扰、控制和征服自然的力量已经大大加强。面对被高科技武装起来的现代人，自然已然是一个弱者。自然的神秘性和神圣性已经荡然无存。因此，再想要现代人害怕自然，崇拜自然，这已经不太可能。尊重自然的理念扬弃了敬畏自然的思想中这一消极的因素，而继承了其亲近自然、感激自然、把自然视为人类之养育者、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基本精神。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中国伦理学会环境伦理分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