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画处皆成妙境

论文数十篇并多被转载。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获全国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惊涛》获全国第四届优秀短篇小说奖，《马车》获全国1987年-1988年优秀小说奖，《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山村昼掩禅关静”

介岗，江西抚河边的一个古老村庄，古属进贤县三十八都钦风乡，1953年以前尚隶属江西进贤县治，现为南昌县黄马乡界岗村。康熙《进贤县志》称此地“山水明秀，会毓伟硕”。

云山和钟山逶迤绵延，与南昌西山一脉相连，有鹤仙峰和白狐峰名胜。鹤仙峰昂然俯视众山；白狐峰则传晋子畋禅师现神曝衣峰上。

村西灯社鹤林寺，为松海竹林所淹。八大山人《传綮写生册》第十三幅《松》的落款即“画于灯社之松海”。今鹤林寺遗址尚余松、竹，茂盛如初。

鹤林寺原名崇化寺。明时大雄殿、毗卢阁、大悲堂、问香楼及两庑寮舍，鼎造聿新。

上有鹤仙高峰，下有茂郁树林，在佛教中，“鹤林”指佛入灭时，林色变白，如白鹤群栖，是谓之“鹤林”。

介冈村东，抚河清澈见底，岸边荷塘蜿蜒数十里。莲荷盛期，汹涌如潮，香溢百里。

避难出家的八大山人尽管满怀苦楚，还是不由自主触景生情。《传綮写生册》第十五幅《七言诗》中有一首《无题》：

三五银筝兴不穷，

芙蓉江上醉秋风。

于今邈抹浑无似，

落草盘桓西社东。

十五的月光下，古琴泛着银光，让人兴意无穷。江岸荷塘无边的莲荷（“芙蓉”）在夜风中翻动。想起当年率领群臣祭祀后土的汉武帝，途中喜闻南征捷报，时值秋风萧瑟，鸿雁南归，汉武帝乘坐楼船泛舟汾河，歌舞盛宴于中流，《秋风辞》里“萧鼓鸣兮发棹歌”的显赫富贵，是怎样让人心醉。而岁月流逝，人生易老，“欢乐极兮哀情多”的感叹，又是怎样让人心碎。

“浑无似”可有两解：绘画与实景不一样，是自谦；现在的自己与本来的自己不一样——一个王孙隐姓埋名入了佛门（“西社东”），是自艾。

其时已是佛门宗师的八大山人，在诗里把自己的出家贬损为“落草”为寇，是“盘桓”于无奈。如此僧人日后还俗也就是必然的了。

荷花由是成为八大山人美好灵感的一个不竭源泉。他之后创作了大量的《荷花图》。晚年创作的《河上花歌图》更是写尽了莲荷的风姿。

康熙《进贤县志》同时收录了当地世家饶氏族人对介冈八景“槠山晓烟”、“ 蓝津午月”、“ 青州长涨”、“ 白岭春云”、“ 石罅回澜”、“ 柏林红叶”、“ 鹤林晚钟”、“ 菊庄夕照”的具体描绘，让我们对这个“山水明秀，会毓伟硕”、文化积淀深厚的古村心生向往。

介冈始祖饶竦，字伯乔，异林公，宋熙宁（1068——1077）中，在宋都汴梁写诗诋毁王安石的新法丢了官，来到介冈定居，繁衍生息（《饶氏十修家谱·新序·民·饶氏二修族谱序》）。道光《进贤县志》对康熙《进贤县志》未曾记载的介冈始祖饶竦特地做了补记，说：“……鼻祖不可忘，山川之本也。”

千年以来，介冈饶氏以其学识、操守、德行而在进贤介冈形成了一个“学有尚，士有进，业有成，识有义”的望族。明、清两代，先后出了七位进士，数十位举人。其中的饶宇朴为八大山人终生挚友、《个山小像》的题跋者之一。

黎元宽在《为饶季玉暨孺人李六十双寿序》中说：

“介冈之饶氏，朱紫相望，岂不诚世家巳乎？然其人物，无虑皆贵而能谦，富而能俭，宠多族大，而能无炫耀矜张……以故得全……”。

时至今日，当我们走进这个至今依旧偏僻的村庄，依旧能觉出其中的不凡气象。

抚河绵绵，莲荷田田。香樟松林、修竹幽篁，环护村庄。近一人高的“翰林第”石牌匾立于村头；村内“兄弟部堂”、“北海延鳘”之类大宅高耸；村中池塘名“七星伴月”。村子环塘而建，村北小道，依山傍田，迤逦入松竹林。山边有石人、石马，石屋式古墓。一座明清规制的青砖建筑，尚留一堵带侧门的残墙。这便是鹤林寺遗址。曾有人拆其断壁，墙体倒塌，亡。村人认作菩萨显灵，未敢造次。残垣保留至今。

曾经“楼高十里见樵渔”的鹤林寺，三百年前“三两禅和煮菜根”的传綮和尚，明末清初饶氏族人对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大明王孙的救助，一切都真实地存在过，一切又都恍惚；一切都蒙蒙眬眬，一切又都依稀可辨。

如果我们知道，介冈同样并没有逃过戊子一劫，我们就会对介冈饶氏族人为庇护中国一代画圣所作的贡献，肃然起敬。

饶宇朴在《个山小像》上关于八大山人“戊子现比丘身”的题跋中的“戊子”字样，除了呈现“戊子”后面那段历史真相外，“戊子”的特别标明，也表达了饶宇朴深藏的隐痛。

进贤是南昌属下的县份。顺治五年（1648年）戊子七月，进攻南昌之前的清军占领进贤，并没有放过对当地百姓的杀戮。饶宇朴之父饶元珙、二兄弟饶宇机都在这场杀戮中丧生。还有多位女性赴难。

康熙《进贤县志》记载了饶元珙、饶宇机的壮烈殉节：

“戊子七月”，饶宇机侍奉父亲饶元珙在鹤仙峰躲避清兵。饶元珙不幸被抓住，挺立不屈，清兵怒甚，正要杀他，饶宇机从藏匿的地方跑出来，要以身代死，结果同遭杀害。“时亢阳如火，机父子暴尸凡二日，颜色不变如生”。

八大山人初到介冈，那场劫难留下的血腥犹存，介冈村人接纳并藏匿起一个大明王孙，需要怎样的勇气！这勇气的基础，除了共同的灾难经历，还有文化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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