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与旅行者的琴等

李仕淦:1962年生,现居福州,作品收入多种诗歌选本。

散文诗观:静观世事纷繁,以诗养心。不求闻名,只乐于自己的深度抵达,体验生命的提升。

旅行者与旅行者的琴

1

一条奔腾的大河与聚集河畔的人群不断出现在旅行者的视野前方:那是清晨。

那是清晨,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一同歌唱。

歌唱如此壮丽、雄浑,阳光辉煌的景观中,旅行者的歌喉啼血如花,挥舞的手血肉模糊。

那是清晨,不断到来的人群中,出现孩子、女人和手持经书的老人,出现鼓手、号手、抱琴而归的艺人,还有那些衣裳褴褛身背铁器的石匠……

这一刻,旅行者停止歌唱,光芒笼罩的人群中一张脸时隐时现,一双眼睛若暗若明。

这一刻,旅行者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越过山冈岗返回无人的山谷,像象山冈岗上随风飘落的一片树叶。

这一刻,旅行者断裂的指节如飞翔的羽翼,最后一缕颤音凝聚于一滴圆满透明的泪水。

万籁俱寂。旅行者在风中丢失了耳朵和嘴唇。

2

为什么总是幻象?为什么总是大河的幻象?

那些四面聚集而来的人群四散离去,那些石匠埋葬了铁器像象埋葬了骨头,那些流浪的艺人再也没有归来。

我的耳朵在哪里?嘴唇在哪里?

那些丢失于风中的眼睛看见了什么?耳朵听见了什么?花瓣或雪片一样凋零的嘴唇还在无声地低吟吗?

为什么此刻我什么也看不见?

时隐时现的一张脸,若暗若明的一双眼睛,光芒与黑暗交织的幻影,为什么只在那一刻让我无可逃避地遇见?

那忧郁而深情的呼唤,是让我留下还是离去?

旅行者在时间之外,旅行者的心被切成两半:

一半肉体,一半灵魂;一半天堂,一半地狱;隔着那一片眼神月光一样波动的水域,一半在此岸,一半在彼岸。

3

寂静。密不透风的寂静。

呼吸——伸缩。伸缩——呼吸。

呼——吸——伸——缩——四周黑暗如渊如壁,无限扩散又无限聚拢。

光、影、雷、电。心脏轰然爆炸——碎片、骨头、血、火焰——崩溃、陷落、滑翔……

没有琴。没有琴声。没有旅行者。万物在渐渐圆寂的风中化为乌有。

时间之内,一切无形,一切在一滴混沌幽昧的水中孕育。

时间之内,一切有形,一切在两只鱼的秘密交媾中生灭。

时间之内,一切为一,一为一切。

当天空和大地在一只大鸟翱翔的翅膀上舒缓地展开,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雾霭弥漫升腾,万物回旋着次第苏醒。

当霞光成群的麋鹿穿越前额,一颗露水自眼角的鱼尾纹滑落,旅行者睁开双眼。

旅行者睁开双眼——

四极柱立,八方来风,旅行者站立于奔腾河流的源头。

4

没有琴。旅行者不需要琴。

没有出发。旅行者无须出发。

谁说旅行者流落异乡,故乡仍在远方?

谁说旅行者身陷地狱,天堂只是幻象?

谁说旅行者在水一方,那人在水一方?

当返乡失败,没有故乡与异乡。

当拯救失败,没有地狱与天堂。

当泅渡失败,没有此岸与彼岸。

旅行者站立河流源头:此岸即彼岸,异乡即故乡,地狱即天堂。

旅行者站立河流源头:时间之起点与终点,宇宙秘密之中心。

天地如初,岁月如初,一切歌唱都清澈,一切出发都在时光的波涛之上。

没有琴,流水为弦,万物皆琴。

没有出发,云走风行,花开花落,一切皆抵达。

5

火在土中穿行,水在火中流动。

四季之马在万物年轮的道路上奔驰,哒哒蹄声回响阴阳虚实和谐谐和的节奏。

一粒盐呼应着大海,一棵草呼应着大地,一双张翅膀呼应着天空;

月亮呼应太阳,黎明呼应黄昏,瞬间呼应永恒;

血与河流一同流淌,风与呼吸一同起伏,肉体与心灵一同颤栗——

一切矛盾统一,一切对立和解,一切在体内变换、交替、循环……

此刻,旅行者通体透明清澈,如清晨充满大地之水的一棵植物。

一棵植物,多么美丽,多么纯净。万物之灵安坐于年轮中心,时光之舟承载飞行,带来阳光雨水,带来大地无限的秘密馈赠。

火在土中穿行,水在火中流动。

所有生命在时光波涛上一同飞翔,如果还有歌唱,沉默就是歌唱,如果还有出发,抵达就是出发。

6

时隐时现的一张脸,若暗若明的一双眼睛,此刻清晰地出现在旅行者的眼前:

千年之前河洲上露水植物和鸣禽相伴的少女,水边漂洗长发和盈盈月光的女人,给我骨头、血和呼吸,给我儿子、父亲、丈夫、情人的名义与使命,给我不死灵魂和飞天之梦。

你不曾来临,也不曾离去,你就在我所目击和触及的一切周围。

你走来,从黄昏和曙光中,从春天的第一场雨和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中。

你走来,雪山与湖泊、田野与森林之间,草屋与炊烟、村庄与城市之间。

在每一个路口、每一个码头、每一座桥梁和广场上。

每一扇门的每一盏灯影里有你;每一张脸的每一次笑容和泪水里有你;

母亲怀抱儿子,女儿怀抱野花的睡梦里,有你;欢乐的婚礼和安宁的葬礼中,有你……

那光芒的身影无所不在。无所不在的存在使旅行者不再孤独、疑惧。

旅行者坐在季节深处,倾听时间之泉汩汩涌动,无声无息流向种子、根茎、花叶、果实,覆满整个大地。

缀满星光的夜色柔美无限地垂落,旅行者拥抱整条河流,让席卷而来的风暴高高举向浪潮的峰巅,而后如梦如幻地飞翔、盘旋,坠落迷失于巨大深渊——

辽阔海面波澜平静。

7

蓝色火焰在深邃的天空和辽阔的海面上幽幽地燃烧,那汲水的星光颤栗着。

当记忆与梦幻都融化于那一片眼神清澈的水域,明月高悬照亮直立行走的身影,旅行者在呼吸与血液里听见时间另一种美丽的音律。

那是另一种时间,从时间的裂缝里逃逸而出,一种全新的歌唱,在石头沉默的嘴唇间。

在那里,喷泉如树,绽放星星的花朵,结出月亮的果实。

在那里,鸟儿牵着河流飞翔,动物披着阳光奔跑,无边无际的大地任由所有种族在循环往复绵延不断的迁徙中,描绘着家园的疆界。

那是另一种时间,火在水中燃烧,水在火中穿越,血与血冲撞的滚雷中划亮闪电。

只是刹那,瞬间占据了永恒。

只是刹那,存在成为生命与死亡冲突和解的完整审美。

那是另一种时间,岩石和甲骨上的线条与复活的影像,一次又一次泄露了那些在刀峰上生存的灵魂创造并且予以命名的全部秘密。

蓝色火焰幽幽地燃烧,汲水的星光颤栗着。

旅行者颤栗着……看见自己熟悉的身影正朝着自己走来。

8

走来,从四个方向。

站立河流源头,旅行者看见自己从昨天走来,从明天走来,所有时间都在此刻汇聚。

这是正午,这是纯正的时间——

太阳的泉水强劲地喷射、翻波涌,在天空扯开、铺展巨大透明的瀑布,徐徐垂落,万物在寂静中颤动着风的耳朵和嘴唇——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歌唱吧,让我们找回丢失在风中的耳朵和嘴唇,让四散离去的人群重新聚集河畔,神圣庄严地加入山川草木、飞禽走兽神秘而恢宏盛大的合唱。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歌唱吧,让我们收拾好夜晚的星光和清晨的露珠,收拾好我们碎落一地的骨头。让那些流浪的艺人抱琴重新吟唱我们的故事,让那些石匠在岩壁和石头上重新打凿我们的形象。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歌唱吧,天空依然是天空,大地依然是大地,就让我们以自己的名义重新命名我们为人类,让我们自己与自己立约再创新世纪。

这是正午,这是纯正的时间——

太阳之水弥漫天地,天地流水潺潺,寂静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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