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思念
女人的思念,情深意长。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十三载在外劳碌,人们歌颂大禹的无私奉献,赞誉大禹的高大完美,但人们最好不要忘记:大禹家中还有一个女人在苦苦等待着他的归来。
大禹新婚不久便出去治水,他离家十个月之后,他的贤惠的妻子女娇便生下了儿子启。妻子临盆,丈夫不在身边,孩子出生,不见父亲,作为女人,大禹的妻子忍受了多少的痛苦?在她居住的土屋里,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断回忆新婚的甜蜜与温馨。她抱着儿子启,低低地哼着歌:“候人兮猗,候人兮猗”(等候心上人啊呀,等候心上人啊哟),一面哄儿子入睡,一面也寄托她的幽幽情思。她哼唱的歌没人教她,那是自然从她的心中流淌出来的,有了爱在心间,女人可以创造任何奇迹。女娇所唱的歌成了南方民歌最早的一篇。
屈原的《山鬼》也是一篇写女人思念男人的佳作。不要被题目所吓倒,山鬼者,山中的女神也,其实也就是山中的女子。全文太长,只看最后的一段: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个女子真是楚楚可怜。她既是山鬼,品位就不同凡响。她自称“山中人兮芳杜若”,想来必是一个如杜若般芬芳的女子。她在山间等待着她的心上人,百无聊赖,只好采采芝草,在磊磊的山石间走来走去,于蔓蔓的葛藤里穿来穿去。喝口山泉,坐在松柏的荫凉处幽幽地等。她想,他怎么还不来呢?是他想来而不得空闲吗?可是等了这许久了,怎么还不来呢?念头转来转去,忽然心里一惊,想:该不会是对她的爱有所怀疑吧?想到这一层,这位山中的女神心中就不安了,此时,才发现天阴郁得可怕,雷声大作,雨落幽冥,猿猴也跟着添乱,啾啾地叫得人心里发毛,风声飒飒,树叶在风中萧萧作响,雷声、雨声、猿猴的鸣声,都让她心烦意乱,而这一切,她明白,全是因为她在思念他。
在男主外女主内的时代,女人等待男人的归来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但比较起来,同是等待,女娇的等待就幸福与踏实得多,她的丈夫在外全身心投入的是为民造福的伟大事业,她与他在情感上没有任何的问题,纯洁忠贞相互思念,而山鬼则担心她的心上人有情感上的变化,诗句中表面说的是怕心上人怀疑女方的爱,但其实表达的是对男人变心的不安。《乐府民歌》中的《有所思》,就写了妇女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女人最难以忍受的是“闻君有他心”。诗中的女主人公听说她的情人别有所欢了,她的心不平静起来。思前想后,难以决断。这一首诗真写得好,在那样久远的年代里,我们的妇女前辈就有了这样细腻而丰富多彩的情感,丝毫不逊色于现代人。
不管是等待男人归来,还是在思念男人中夹杂着几许的担心,女性在这一方面所忍受的愁苦,非一般男子所能了解。要体察女子的这一份愁苦,男子需要有一颗柔嫩而情感丰富的心。敏感的诗人或词人就有这样的心。中国的文学史上,众多的男诗人或词人用他们那怜香惜玉之心培养出来的纤纤触须深入到女人的情感深处,写出了许多优秀的篇章,让我们看到了女人思念心上人的凄美。
若要举例,我们不妨来看看温庭筠描写的女人早、午、晚三个时段等待心上人到来的心路历程。
在中国的词史上,晚唐温庭筠的功劳是不能埋没的。他精通音律,《旧唐书·本传》说他“能逐弦吹之音”,公认为是第一个大量运用词的形式进行文学创作的人。他能自度新词,使词调丰富多彩,通过他的写作实践对词的格律化做了很大的贡献。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将温庭筠列为首位,收录他的作品六十六首,无疑将他看成是花间派词人之鼻祖。说到他写作的内容,《旧唐书·本传》说他“为侧艳之词”,刘熙载说他“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都认为他是写女人的高手,是吟唱女人情感的高手。
他的一首《菩萨蛮》,描摹的是独守空房的妇女在早上起来之后的心情:怎一个“百无聊赖”了得: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花间集》收温庭筠《菩萨蛮》词共十四首,上面这首词是第一首,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温飞卿长年在女人堆里过活,对女人有着独到的观察,写起女人的形态、神韵、心境便有许多神来之笔。此词的第一句从美人睡眠的床榻围屏写起,描写之细,想象之幽,让读者心颤。天早亮了,女人也早醒了,但就是慵懒得很,不想起来。但已经醒来,眼睛就要看东西。依当时的时尚,女人的床榻围屏上画有金碧山水,于是,她就看那画上的山,日光照在床榻上描金的山峦上,她一层层地看,一层层地想,看得山峦重叠,想得心结重叠,阳光照着的地方那金色就明,没照着的地方,那金色就淡,于是,她也就这样明明灭灭地看,心绪也就忽高忽低地起伏。然后,大约也就坐起来了,一头的乌发,飘荡若云,云是可以飞度的,这一回要“度”的可是如雪样莹白的散发着香气的脸颊。这样的美人,却因独守空房而意态阑珊,不由得让我们怜惜莫名,只好看着她慢吞吞地起床,有一搭没一搭地梳洗,上妆。毕竟是女人,天性是爱美的,插一朵花儿在云鬓上,用前后两个镜子照着看,只见人面如花,交相辉映,其实是人比花美。这样的胜过花的美人却没有赏花人在一旁,惹得人又是好一阵惆怅。还是穿衣罢,拿过衣服,这衣服不穿也罢了,却生生地绣着成双的金鹧鸪,剌得人心要出血。
温庭筠对女人真个是体察入微,温情脉脉,寥寥几句,便把一个如花似玉、孤芳自赏、怀人怜己的女人百无聊赖之态写得活灵活现,意境凄清而柔美。于是,一个在思念、等待心上人、情境中愁肠百结苦度岁月的女人形象便定格在了千载词史之中,烙在了读这首词的男男女女的心里,千载以下,还引得人唏嘘不已。
下面是《花间集》所收温庭筠《菩萨蛮》词牌词第十一首,写的是午后女人的等待: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倚门盼人,望眼欲穿。词人描写的是千古的普世情怀。人站在门口,背景是“杏花零落香”,花无人赏,自开自落,是等待中的女人最大的悲哀。时令是黄昏时怀人,让人愁思不已。然而,比起夜里思人,却又小巫见大巫了。请看温庭筠《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眉毛上画的翠色在枕头上磨薄了,头发也散乱了。外面还下起了雨,“空阶滴到明”,说明人也一直醒到明。长夜难挨,情何以堪。也就是蒋捷的《虞美人》中所言“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总之,女人的等人,是很难受的一件事。但从中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女人的痴情。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执著,比男人伟大。温庭筠《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能在望江楼上看男人的女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子。唐代商业繁华,在水路交通要道常有商市。杜牧在《上李太尉论江城书》中曾说江淮地区市设水路之旁,富室大户均多住在市上。有王建的《江馆》为证:“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温庭筠词中“独倚望江楼”的这位女子,不知是大户人家的妻妾还是“夜妆明”的歌女,由于温词向崇简约,只写情怀,不写具体事件,我们不得而知了,但女子“身份不明”这样的模糊却让温词此处所写更有了普遍存在的意义。这是一个有所企盼的女人,于是,她就不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情态了,而是匆匆梳洗罢,便上楼去眺望自己的郎君,“过尽千帆都不是”,告诉我们的是,她企盼得苦,也有着一分男人罕见的坚韧。她在一帆一帆地数,直到数尽千帆,仍不罢休,执著地、痴痴地在等情郎归来。这一分无尽的脉脉之情,大约只有女人才有。
到了现代,女人的这一份痴情仍未消减。徐悲鸿的女学生孙多慈曾画有一幅《寒江孤帆图》,同情心强的人看了此画又知道了孙多慈的一片痴情,很难不洒下同情之泪。那画画得让人伤感。画的下方是迷离的烟树,树丛中一座高楼屹立,楼上有一女子临窗远眺,远处一带江水正蜿蜒流入天地苍茫之间,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帆影就挂在画的最上端,也就是女子眼力所及的最远端。那一片帆下,站着的可是姑娘的心上人,但不知他是远去还是归来。画上有孙多慈的一首题诗:“极目孤帆远,无言上小楼。寒江沉落日,黄叶下深秋。风励防侵体,云峰尽入眸。不知天地外,更有几人愁。”诗后落款是“壬辰春暮多慈写于台北师院画室”。这里的壬辰指的是1952年,孙多慈已四十多岁,在台北台湾师范大学教书。她的老师徐悲鸿呢,五十多岁,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教书。天各一方,不远万里,但隔不断女学生对老师的思念。不过明眼人读画读诗当知道这个女学生的思念其实已大大超出了师生之情。徐悲鸿其实是孙多慈心中永远的恋人,也是她的永远的痛感的渊薮。不是她的家人的百般阻遏,她也许早就成了徐夫人了。孙多慈永远忘怀不了她与她的老师在桂林漓江边所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是抗战初,徐悲鸿专程赶赴长沙,把孙多慈一家接到桂林,又为她在当时的省政府谋到一职。那一段时日,她与他常一起去漓江边写生。然而孙家极力反对姑娘和老师的交往,其核心是生怕姑娘嫁给了老师。于是,孙家就搬迁了,而且一搬就是千里之遥:浙江丽水。一边是八年抗战,一边是情人与阻遏情人的人之间的旷怨之战。及至蒋碧薇离开徐悲鸿,孙家依然反对,在家人的左右下,于徐悲鸿去印度讲学之际,孙多慈嫁给了许绍棣,当时浙江省的教育厅厅长。徐悲鸿回国之后,也就再娶了廖静文。
读温庭筠的词,让我们想象女子上楼远眺的情景,而孙多慈的画则将这一情景展现在我们眼前,而且还直接出自女子之手,出自恋人之手。这一幅画真的很是珍贵。孙小姐当时还写过一首七绝:
一片残阳柳万丝,秋风江上挂帆时,伤心家国无限恨,红树青山总不知!
秋风江上挂帆的景象也就是离散的景象,是情人间断绝来往只能眼巴巴看着情人离去而自己无可奈何的景象,这一景象如锥扎心,扎在姑娘的心头和记忆的深处,一二十年过去,她终于将这一景象泣血画出。而画出此画的翌年,徐悲鸿撒手人寰,在台北,蒋碧薇将这一噩耗告诉孙多慈时,据说孙多慈“脸色大变,眼泪夺眶而出”。一段恋情到此便打上了句号,但孙多慈还要活下去,只要她还活着,便“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恨绵绵无绝期”。从1952年或者说1953年算起,又过了二十多年,孙多慈1975年2月客死在她南京中央大学时的同学吴健雄美国的家中。
然而,《寒江孤帆图》留了下来,她的诗留了下来,女子对男子的一片痴情也留了下来,在这世界上的男男女女的情感天地里,又是一曲千古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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