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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

发布时间:2023-07-05 08:00:10 | 来源:网友投稿

里尔克在他的诗里说:每每教堂的钟声响起,总会召来一些敏感的乌鸦,因为丧钟响起的时候,一个灵魂在去天堂的路上了。它们总是激动不已,仿佛他们是上帝派来的信使,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里写道:“唱吧,乌鸦们/亲爱的宝贝,蛆虫爬满的尸体/让人窒息的恶的芳香四溢。/阴郁、苦闷和零碎的羽毛/飞吧,让天堂变色/黑夜永在……”乌鸦几乎成为巫者的坐骑,它是死神的微笑,呀——在空旷而清寂的早晨,倘若谁撞见一只乌鸦的鸣叫,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一番了,呸呸呸,他会朝地上连吐几口,表示这一切都是虚幻和假设的,让晦气远离自己吧。忧郁的里尔克只活了51岁,这个表情忧郁,脸庞瘦削而眼睛空洞茫然的奥地利人一生都为莫名的孤独、寂寞和忧郁所困惑着,他死于白血病引起的合并感染,原因只是因为一根细小的玫瑰尖刺扎破了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在1926年12月某个早晨,里尔克静静地闭上了疲惫而深陷的眼睛,那双湛黑的智慧的眼睛永远闭上了,他像在安睡,在瓦勒山教会医院里,他斜躺着,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他的朋友瓦雷里为他画了最后一幅像,他像在安睡,一个伟大的灵魂已经远离人间了。里尔克未能听到教堂为自己敲响的丧钟,也不能看到环绕在他床边的痛苦欲绝的朋友们。一切都过去了,那一天,是否也有乌鸦出现?

鸟鸣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反响,恐怕是乌鸦始料未及的事情。而更多的鸟选择了悦人耳目的生活方式,它们有着轻盈而美妙的体态,色彩斑斓的羽毛,让人眼花瞭乱的舞蹈表演和让人印象深刻的美好歌声。像画眉鸟是一种,云雀离着人们的视线太远,很少人能够看清云雀的身影,而杜鹃也总是蜇伏于茂密的丛林深处啼叫,那声音却是让人悲怆和无奈的。布谷鸟的叫声太俗,黄莺的叫声太媚,鹪鹩的叫声太单调,百灵鸟的声音罕有人闻,通常能够让人听到的鸟鸣实在是有限,鸽子算不算是一种?麻雀、乌鸫、和仓鸮是一种,另一种鸣声嘹亮而多姿的鸟是鹊鸲,这一种鸟长得不怎么起眼,有点像喜鹊但更小巧玲珑,它也是跟麻雀一样喜欢跟随人类居住的鸟类之一,只是鹊鸲的俗名有点不怎么雅——屎坑雀,它经常出入茅坑里,吃那些翻涌着的蛆虫,因此,颇不受人待见,人们对它有了偏见,类似于对乌鸦那样的偏见,但鹊鸲似乎不在乎人们的看法,它们照样晨起而歌,歌声嘹亮繁密,并且颇有花腔女高音之妙,鹊鸲的鸣叫是动人的,只是人们误认为那是喜鹊的聒噪,喜鹊的叫声实在是不敢恭维:咔咔咔——,音节单调不讲,并且毫无章法。但人们喜欢它,于是它的鸣叫也成了吉祥之音,美好的兆头。乌鸫则更像一个游侠一样,往往在人们还看不清它身影的时候,一道黑色的闪电一划而过,乌鸫丢下一句颇耐人寻味的嘟囔,唧——却——,也不知道它的下文,乌鸫就不见了踪影。这种羽毛类似于乌鸦的大鸟选择了避世的态度,它不想招人烦,也不想去讨好人,于是,它的叫声让人欲罢不能,细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其实乌鸫和鹊鸲一样,喜欢跟随村庄而生活,只是它不容易让人察觉出什么意图来,它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若即若离。乌鸫的叫声其实也是极为高难而美妙的,而人们不知道那些响于清晨的美好鸟鸣都发自谁的嗓腔。绣眼儿算是一种极为可人的细小而轻盈的鸟儿,它只是寻常的一枚酸枣般大小,它飞得不高,并且持续性不长,断断续续地飞着,捎带一些蹦跳的动作,它在屋子周边的树上活动,声音轻而细,不认真看是看不到它的踪影的,黄绿色的羽毛加上细小的身体,在树叶罅隙,谁知道哪是树叶,哪是鸟儿?绣眼儿的叫声也轻微尖细,那声音符合它的性格,它是胆怯而怕生的鸟,入笼不易养活,养活了就不轻易想出笼子了。它的另一个亲戚是苇莺,也是这么细巧的身板儿,细巧的身体能够让它在芦苇间出入自由,如履平地。苇莺也叫织巢鸟,它是灵巧的鸟儿之一,在随风晃荡的芦苇上,居然能够将巢织得如此完美,令人叹服不已。苇莺却经常稀里糊涂地替别人养育孩子,杜鹃鸟趁它不在家的时候,将蛋产在它的窝里,苇莺回来也不知道清点一下自己产下的卵中怎么多出那么一个巨大的家伙来,它稀里糊涂地继续尽着一只亲鸟的天职,将蛋孵出后,结果是那枚杜鹃的雏鸟先孵出壳,于是,它将苇莺的孩子一个个推出鸟巢,只剩下自己,而苇莺依然不知就里地喂养着这只可恶的坏蛋,直到杜鹃雏鸟的身体大出自己好几倍,苇莺还稀里糊涂地高兴着。它也没认真看过这只长得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家伙到底是谁?自己下的蛋怎么都不见了踪影?苇莺悲剧般地完成了一生中的一次重大史命,繁育后代,却不知道是繁育了一只仇人的后代。

诗人苇岸喜欢自然风物,他笔下的自然是如此生动和谐。苇岸的生活是北方的风物,而我熟悉南方的风物。比如像鸟,竟然也有着南北东西口音的差异,比如鹊鸲这种鸟,我在北方也见过,羽毛的颜色差似南方的,但个头更大,羽毛颜色灰中带土黄,叫的嗓口是山东韵味的,汪曾祺说过,鸟鸣是分南北音调,当时不理解,后来自己碰到了,相信诚哉斯言。同样的鹊鸲,到了北方,不但身材肥硕起来,嗓音也变得浑厚了,只是没有了那么些花腔彩调,鸣声更单调纯粹了,于是,竟然怀疑这是与南方不同的另一种鸟。而北方辽阔的天空和辽阔的平原,让鸟儿的飞翔变得不那么困难和复杂,不似南方,高大的雨林,高山峻岭阻隔了它们飞翔的勇气,让它们变得小家小境,随遇而安起来,一个村子里的鹊鸲鸣叫声与另一个村子里的都有差异,这一点可能让你不能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鹊鸲在方圆不到数十里的山村里生活,一代代繁衍下去,像人一样,隔山隔方言,鸟音于是也彼此不相通,我怀疑,是否那些试图想飞到异地的鸟儿碰到了语言不通的窘境后,才悻悻然地飞回原地?比如鹊鸲。更遑论南方与北方的差别了。因此,我很敬佩那些候鸟,不远千里万里地来回飞行,像家燕,从印度到中国,不仅是语言上的问题了,还有更大的文化差异。家燕是如何做到落地为安,并且死认自己的那个窝巢,轻易不肯换地方筑巢?家燕通中华语言是毫无疑问的,但到了印度,它仍然是如出自己家门一般,叽喳啁啾,呢喃不已,家燕的语言是通行的,似乎还没人发现南方的家燕与北方的家燕叫声有何不同,家燕使用的是一种更为先进的国际通用语言——燕语。而我们熟悉的另一种候鸟椋鸟则碰到了现实中的尴尬了——它们从北方飞来南方过冬,首碰到的就是迥异的风土地理,南方的冬天依然是山青水秀,阳光明媚,但这里的环境诚然不同于北方了,山水狭仄之间,是南方人安静恬适的所在了,但椋鸟不太习惯这样的小环境,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起飞落,在屋瓦间疑惑不已:这样的天空,鸟儿的翅膀几乎使不上劲,就要防止撞到哪棵树上,或者哪块岩石上了。椋鸟在南方只短短逗留了三个来月,就明显发福起来,翅膀的力气也不足了,竟然也贪恋起南方安逸恬适的生活来,南方的平原上空,很少有猛禽出现,椋鸟的飞行变得毫无障碍和危险。它们操着一口北方的腔调,让南方的鸟儿们好奇观望,南方的鸟优雅地过着那种慢节奏的生活,它们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要迁徙去远方的某处。

俄罗斯作家普列什文在《鸟的迁徙》里写道:来自西伯利亚的白头乌鸦飞临第聂伯河岸时,惊动了那里的本土乌鸦们,它们惊恐地尖叫,以为这是它们的天敌白头海鹰,西伯利亚的白头乌鸦们似乎不以为然,它们甚至不屑于跟这些没名堂的同类打交道,在西伯利亚白头鸦看来,这些乌鸦是腌脏的猥琐的小人物,因此讨人嫌是正常的事情。西伯利亚白头鸦们高高飞起,在南俄罗斯上空成群结队地飞翔着,那些自以为强大的鹰们闻风而逃。因为它们没见过如此威武而漂亮的乌鸦。它们是一个异数,但对于它们本身,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仿佛鲲鹏之与鹓雏。于是,感叹:世界之大,鸟类之纷繁迥异,竟如同人类自身。再碰到一只鸟,竟不敢轻启腔调问候了,请问鸟先生:您是南方的北方的,东方的或者是西方的?鸟是否会给予我合理的回答?

(选自《山东文学》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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