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先生旁论
陈平原先生是我研究生阶段的导师,按老的说法也就是所谓“业师”。待我留校任教,当然就可算是“同事”了。十二年—纪,师生缘分,于今岁星凡两周矣。
但要说起初识,则要更早十年。我入本科时,夏晓虹先生恰入职,成为我的“班主任”。陈平原先生也是这年进入北大,随王瑶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其间每有班级活动,夏先生就带着陈先生参加。因而后来我偶尔开玩笑说,陈先生和我算“同年”,都是夏先生的学生。
如此漫长交往追随的经历,阐述陈先生的学行,我大概算是个合格的人选。但似乎只在二十年前写过两篇书评,此后未着一字。这一方面是他的体贴,觉得我写东西费劲,于是我一个劲儿地躲懒。另一方面,作为一言一行动见观瞻的著名学者,对他的访问、评介、议论实在是太多了。文化界重大的事情,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而他每—部著作的出版,也都可以看到不止一篇的书评。如今有机会写这样一则文字,竟然不知从何落笔。
陈平原先生著述繁多,而且方面广泛。现代文学自不待言,几乎无所不谈。而旁及其他学科领域,屈指不可尽数。不过检查其著作年表,还是不难看出脉络。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后来成书《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是导师王瑶先生在陈先生自己提出的几个论题中确定的,这背后有着对他学术发展战略的考虑。不过,相对于“上编”以叙事学为依托的整饬论述,陈先生自己更看重“下编”中所提出的“史传传统”和“诗骚传统”,认为是其只眼别具之所在。也确实,启用叙事学理论研究中国小说,其后几年蔚然成风。而体察中国小说背后的诗文底色,类似于这样需要颖悟的学术思路,却极为罕见。从这部成名作,也可看出他学术的主要模式,即一方面重视吸收西方的理论资源,另一方面,则努力发掘中国文化自身的理论潜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前期,陈平原先生主要的学术成果集中在小说方面,尤其以晚清到“五四”期间的研究为大宗。这些在1997年汇聚为《陈平原小说史论集》,皇皇三卷,可看作这一领域研究的总结。其后当然续有所作,但在我看来,皆是机缘凑合随手采撷而已。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他的学术方向出现明显的转移。著述如杂花生树,多个领域并进。一是散文史,而且与小说史一样,上溯中国古典时期;二是学术史,成书《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三是教育史,尤以北京大学百周年建校纪念前后的几篇论文,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还惹来不算大的麻烦;四是城市空间与文学文化关系的研究,这部分是由于欧美汉学界当时学术热点的激发,而陈先生独选北京为个案,与之构成重要的对话关系。
这些新领域的开辟像是一时之间的兴味转移,但我清楚,其实都经历了漫长的准备。早在治小说史时,陈先生几乎读遍晚清民初的小说,利用假期遍访各地图书馆,顺便陪同夏先生旅游。这种竭泽而渔的披览,需要异乎寻常的坚忍。因为精彩之作总是少数,大部分作品味同嚼蜡,简直是对审美感觉的摧残。可以说,这些研究距今已三十年左右,但后之学者在资料的总体占有上,可能还没有超过陈先生的。
在小说史研究期间,比如学术史,陈先生其实已经广有涉猎。这其中多少是为未来的学术工作做准备,多少是为了调剂被小说阅读破坏的心情,现在已难以说得清楚了。可以确定的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陈先生所进入的那些新领域,基本都经过十年左右的准备。因而甫一人手,即能驾轻就熟,所作既精且多。
这可以看作陈先生的学术习惯,即做着眼下的工作,同时准备将来的计划,俗语所谓“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拟于不伦,而庶几近之。约十年前,他开始将文学与图像、声音的关系,发为论文。而这些思路,此前很久,我就听他聊过。
这种不断转换领域的学术运作方式,方之近代大学者,则类于王国维的路子。王氏学术生涯,由哲学而文学而史学,始终踞于学术的最高点。亦即陈寅恪引佛家语所谓的“预流”,陈氏所言,偏重于预测学术发展大势。而事实上,能够“预流”,必达成“引领”,亦即影响学术界的方向。陈先生的学问,固未能与王陈并论,但每有所出,必有影响,就对学术发展的作用而言,是相似的。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云,究学“盖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难”。陈平原先生几十年的治学路径,大体可以归纳为由“精审”到“淹博”,而一以贯之的,则是“识断”。
很大程度上,陈先生可以被看作新时期以来学术史的一个缩影。1977年“文革”后第一次高考,他的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被登在《人民日报》上,这篇“少作”对他而言,既颇具意义,又不免略有尴尬。入北大后,198-1986年,与钱理群、黄子平合作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在《读书》连载,引发学界热烈的讨论,影响绵延至今。现在回头看,三人所论,精彩之处固在,仓皇成说也在所难免。但打破以往僵化的文学史构造,“三人谈”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指标性的学术文本,其历史意义将长久存在。
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动荡之后,中国社会和学界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1991年,陈平原和汪晖、王守常创办《学人》集刊,绵延十年。创刊号上陈先生刊发《学术史研究随想》,认为中国学术应转入“学术规范”约束的时代,是文乃八九十年代中国学术转型的主要文件之一。当然,对于过度“规范”所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他很快就有预言和提醒。但不可否认,当年的这一主张,对纠正八十年代漶漫无际的学术风气,呼吁中国学术进入有效的论述“语境”,起了关键作用。
《学人》停刊后,陈先生于2001年主编《现代中国》集刊。新世纪的这一刊物,其实是他新的担忧的产物,即中国学术被体制严格收编之后,内在活力的逐渐丧失。因而他对于中国古代的“书院传统”,情有独钟。创刊号上,他以编后记的方式,发表《有情怀的专业研究》,提醒“专业化”的危险。这份刊物既是他对九十年代学术状况反思的产物,也多少寄托着所谓“私学”的理想。这是时隔十年,他对学术发展中所可能出现问题的又一次预判。
我是具体负责这份刊物的编辑,十五年后,陈先生越来越犹豫,最终在我的建议下停刊。因为铺天盖地的刊物级别、引用率、影响因子,已经使得在体制外维持高水平的学术集刊,越来越不可能。学术评价被期刊等级绑架的结果,使得连向作者约稿,都成为让人负疚的工作,遑论以此建立学术共同体。也许这需要等待了。人文学术并不都对当下起作用,很大程度上是为未来储备思想资源,因而常需俟诸异日。
陈先生自谓有两套笔墨,学术之外,每发为随感。他的随感其实有两类,一是抒写性情的小品,一是体现识见的议论。他自期“读鲁迅书,走胡适路”,或借其《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所选择的两个对象,也可说是“读太炎书,走胡适路”。取鲁迅或太炎,在于深思极虑。取胡适,则是出于他用世之心,不满足于仅仅批判,还希望以见解影响社会,即他常说的“补天”。
至于那些“性灵”小品,大部分都是陪同夏晓虹先生“行万里路”的产物。不过,我总怀疑,陈先生对旅游,似乎并没有那么高的兴致,有很大程度是出于伉俪情深。这涉及他性格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无论治学还是治事,每每杀伐决断,轻捷明快,单骑直入而从不犹疑,这甚至影响到他的语言风格。同时轻重缓急拿捏得非常清楚,有些事,他再有兴趣,也不会真进去。老早曾经说要学古琴,我教了几次,发现他根本不肯花时间,只好算了。结果他到处宣扬,打趣我教授方法笨拙。一年多前陈先生大病一场,我建议他写写毛笔顺带“锻炼”和“养气”,近来似乎有点儿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依我对他的了解,来了“正事”,大概也就“带住”了。
另一方面,对于周边的人,无論长辈还是晚辈,时时又是体贴入微,其表达方式也多与人异。比如我贪多务杂,从无规划,经常沉溺忘归。在我学生时代,他当然批评约束。待我任教了,他则秉承王瑶先生“门规”,不再多说了。但我知道,跟人谈到我,他是有时担忧,有时不满,有时却又夸奖,似乎还有点儿得意。总之我的事情耗费了他不少的精力。十八年前,我的一位至友博士后出站,陈先生觉得应该留在北大,为之谋划。有一天突然来电话,通知我们,说是下雪了,他和夏先生要一起游圆明园,让我们马上过去会合。这种十万火急的游玩让我们都觉得蹊跷。逛了一大圈,聊天之中总觉得他想说什么,似乎也暗示了什么。过了好几日,才知道那天是留校事一时绝望,他是想表达安慰之意,而终于不忍说。记得当时我们真是感到十分的歉疚和感动,那场雪在我的记忆中一直不曾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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