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我们是亲兄弟
老七回来了。他还真带回了个女人。我倒有点儿对我这个傻了吧唧的兄弟刮目相看了。
天黑透了,狗“汪汪”叫了两声,树上有只鸟扑啦啦飞远,剩下树枝颤了一阵。
此刻我和刘三坐在院子里抽烟,烟叶子不多了,我捏了一撮续在烟袋锅里,狠嘬了一口,火苗突地蹿上来,燎了我的眉毛,抹了一把,一股褪猪毛的味冲进鼻子,我骂了句街。声压得很低,不过我估摸着刘三听见了,他耳朵又不背。
刘三说话了:
“老五,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可——”
“可可可,可啥呀可,”我清楚刘三要说什么,他是我们刘家的老大,爹娘都没了,你刘三就是主事的人,你顾着大哥的身份,不想张这个嘴,可这事还非得你说不行,只要你发了话,老七敢不听?不听就打折他的腿。不对,那小子的腿早就折了,究竟是怎么折的,我们俩可谁也没顾得上问。
“没啥不可的。”我说,“他出门的盘缠是咱俩凑的不?”
刘三点了点头。于是我接着说,“既然是咱俩凑的钱,那女子就等于是咱俩给老七买来的,不是他个人的。”
“他可是搭上了一条腿。”
一团絮一样的浓痰粘在我嗓子眼里好一阵子了,我直起脖子咳,咳嗽声吓了我一跳,仿佛柴刀在磨刀石上的响动,“小声点儿咳,”刘三说,“别把屋里的人吵醒。”
我歪着头看了看我们那破屋,在稠得像糨子似的黑里,屋子狗一样卧着,此时老七正搂着那女子睡在狗肚子里。
“还不知道他那腿怎么折的呢?”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七那个德性,估摸着是偷鸡摸狗让人家给打折的。你忘了,孔狐狸家的东西他也敢偷。”
“孔六爷。”刘三纠正我。
你说你跟了孔狐狸那么多年,你落了点儿啥好处?唉。不说了,说出来又得遭他骂。
孔狐狸这老东西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人,要说老七也是缺心眼儿,偷点儿啥不行非得偷个铜夜壶,不过那个夜壶真是不赖,亮闪闪活像是金的,拿手指头一弹,响声悦耳,还拖着个长尾巴,半日不绝,比庙里的磬传得都远。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老七和我都高兴得不行,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吧,半大孩子,“五哥,我往里头尿一泡行不?”老七把手伸进裤裆里掏鸟,跃跃欲试,长这么大他还没往铜夜壶里尿过尿呢!我就让他先尿。怎么说尿壶也是他偷来的。
其实我也是头一回。
我听着老七的尿滋进夜壶,那声音跟我家的夜壶啊尿盆啊都不一样。
老七的尿可真长。
“鸡巴碰着这夜壶,凉飕飕的。”老七抖了抖那话儿跟我说。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我一边掏出来尿,一边嘱咐老七,这事可别跟刘三说,“三哥那胆儿比你那雀儿还小。”
第二天一早,我把夜壶揣进袄里,走了十二里路,到集上卖了。卖完找了个小酒馆,买了酒肉,吃了个肚圆。我给老七买了几个火烧夹肉就往回走,路上碰见了颜老黑他们,几个人背着铺盖卷,像是要出远门。我问颜老黑这是要去哪儿,他说去山西挖煤,还问我去不去,我就跟着他们走了。
挖上三年煤,回来你就能过孔狐狸的日子了。这是颜老黑说的。我这一走就走了十年,可我还是个穷光蛋。
“夜壶是老七偷的不假,”刘三说,“卖可是你卖的,你可把我们哥俩坑苦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俩坑苦的了,可是那能都怪我吗?毕竟夜壶不是我偷的。
“别提那夜壶的事了。”他都数落我有八百遍了,总是翻那老黄历。
老三真是老了,他那模样也越来越像我爹。
“还是商量商量眼前的事吧,”我又捻了把碎烟叶子放进烟袋锅,“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读过几年书,肚子里的墨水没半瓶也有一瓶子底儿,抹不开面子跟老七把那事挑明,可你也承认,我说的话不是不在理。老七是你一手拉扯大的,长兄如父,你就是他半个爹,你说的话他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何况你对他那么好,他当兄弟的也该报答报答你。”
我看到刘三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我知道那是他的心开始活络了,我瞅着我这苦了大半辈子的老哥,心里不是滋味。那事儿他不是不想,他是被他早年烂在肚子里的那些个破书给拘住了。唉,你说识文断字有什么好。
“哥你还记得不,那年来咱家要饭的那爷俩儿?你说你有多傻,要不你儿子也有孔狐狸的孙子那么大了。”
“孔六爷。”
“好吧,孔六爷。”我在地上蹲得久了,两条腿跟木头一样,我起身在院子里溜达,走到槐树下撒了泡尿,回来继续说,“那天你把咱家剩下的那点儿吃的都给了那父女,老头哭得稀哩哗啦的,他跟你磨叨了半宿,把他半辈子的事都掏了出来,老七不知道去哪儿疯跑了,我在一边听着烦,就逗那女娃子说话。”
“那老头可不是一般人。”
“不一般又能咋样啊,还不是落了个要饭的命?害的那半大女娃子跟着个叫花子爹满世界讨饭,造孽呀。不过你更造孽,别怪我说你,哥,你那是糟蹋好东西啊,老头赞你是个世间罕有的实诚人,满应满许地要把闺女留给你,可你呢?跟个傻子似的,把到嘴的肉生生吐出去了。”
“我傻?你当我不知道女子的妙处?没见过猪跑,还不知道猪肉香?”
“那你是为啥嘛,眼见那闺女再养个几年就是大姑娘了,就能给你洗衣做饭传宗接代了,干吗不要?”
“不能要啊,要了才是作孽。拆散了人家才是作孽。”
这么傻的人,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刘三把那对父女留下住了一宿。翌日早晨,我被鸡叫声吵醒了,那是我家的鸡,我听得出来。不过那鸡的叫声变了调,那声音是从鸡脖子里硬挤出来的。
我哥刘三把鸡从鸡窝里掏出来,摁在地上,一脚踩着,弯腰拧断了鸡脖子。
我听见他说,“活的我怕它跑了,你们带上吧,吃了它要不换俩钱当盘缠,都行。”
然后我就听见老头像是被扣在瓮里的啼哭声,那女娃子倒是没有响动。
我家就剩这一只鸡了。
滥好心有什么用呢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那只鸡已经被他们吃了,又被他们拉出来变成屎、又变成土。那对父女,活着呢还是死了?没人知道。你刘三即便那么好心你也不知道。
“你说作孽就作孽吧,那孔狐狸赏你那丫头呢,咋也不要?”
“孔六爷。”
纠正完之后,他就不说话了,起了夜风,刘三抱着膝头,枯树一样晃。
“说来话长啊。”刘三说。
我跟颜老黑他们前脚一走,就出事了。孔狐狸家的老妈子也去赶集,你说巧不巧啊,居然就看到了那只铜夜壶。从我手里买走夜壶的人,把那物件拎在手里招摇过市,与孔家的老妈子走了个对脸。那老妈子越看那物件越眼熟,就跟着那人走,认好了家门,跑回去告诉了孔狐狸。
这就是我哥刘三说“你可把我们哥俩害苦了”的开始。
我哪知道孔狐狸没有那个铜夜壶就尿不出尿来,老七更不知道。要不打死我也不敢卖了它呀,得罪孔家可不是小事。后来听人说,孔狐狸起夜,见没了铜夜壶,急火攻心,在屋里狗追尾巴似的转圈儿。小肚子胀得像扣了口锅,却一滴也尿不出来。金夜壶银夜壶也没用,死活尿不出来。后来家里人专门买了个铜夜壶回来,白搭,孔狐狸那根老鸡巴就认自己的夜壶。
夜壶当天就找回来了,据说孔狐狸把他那根老鸡巴插进壶嘴里一天都没拔出来,我觉着是瞎说,那个物件不大,盛不了那么多尿啊。
事后孔狐狸跟别人说,这个铜夜壶是他年轻时去曲阜祭祖,衍圣公赐给他的,好几代衍圣公都用过,是个江山都不换的宝物。所以,刘三和刘七要倒霉了。
那个买赃物的人比画了我的长相,“不是刘七就是刘五。”孔家的下人们说,“有人瞧见刘五跑了,把刘三和刘七抓来吧,老爷。”
如果不是后来老七亲口跟我说,我都不信孔狐狸是用那个法子收拾他的。万幸,我躲过了一劫,老七和老三可得受着。
“‘都是乡里乡亲的,’孔六爷说,‘我就不报官了。’
“‘不过偷盗甚于淫邪,况且我那夜壶又是传家之宝,圣人后裔使过的东西,你也敢偷?好大的胆子。’”
刘三说他登时就跪下了,见老七没跪,就在膝窝里捅了一拳。刘三说,他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道摁着老七的脖子磕了多少个头。“我心里没底儿,孔六爷半天不说话,倚在炕上烧烟泡,我和老七只好跪着,只好不停地磕头。我说我们老七年幼无知,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打他一顿也行,干下偷鸡摸狗的事也活该挨打,只要您老出了这口气。”
“老夫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徒,”孔狐狸说,“这样吧,剁一只手就行了,左右你们自己定。”
“饶命吧六爷,他还年轻,剁了手成了残废人,今后可还怎么活?求六爷开恩呐!”
“不想剁手啊,也行,”孔狐狸说,“对了,刘七我问你一句话,你偷了我夜壶往里头撒尿了没有?说——”
刘三想去堵老七的嘴都来不及了。“尿了一泡。”老七说。
“那就给我把他的雀儿拿剪子铰下来!”孔狐狸把烟枪摔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那可是圣人后裔方便的器具,去,拿剪子,铰下来,给我铰下来!”
“我把脑袋都磕成烂西瓜了,”刘三后来跟我说,“总算是保住了老七的雀儿,那可是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啊,你说老五你们俩,圣人使过的东西也敢往里头撒尿,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圣人的尿就是尿,我和老七的尿就不是尿了?圣人的雀儿就不是雀儿了?圣人的尿就不臊气了?这番话我是在心里说的,好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想顶撞他。
“这么着吧,”孔狐狸说,“刘七偷了我的宝贝夜壶,害的孔某人差点儿被尿憋死,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去,抬水来!”
“孔家的下人们提来了两个水桶,递给老七一只碗,我跟孔六爷说,‘给我一只碗吧,我帮我弟弟喝。’满满两大桶水啊,喝下去估计命也就剩半条了。可是他们不给我碗,把我架到一边去了。
“老七还真是有个狠劲,像咱爹年轻的时候。他一语不发,端过碗就舀水,一碗一碗又一碗,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桶,可我瞅着老七脸色已经不对了,按说应该是被尿憋得通红才对,可他那脸白得像死人,肿着,那模样就跟水全喝到脸上去了似的。
“第二桶水喝了不到一半儿,老七就弯不下腰了,我挣脱了架着我的人,冲过去,我冲过去的时候很小心,躲着老七,这时候哪怕衣裳的一角也是一根针,万一碰着,老七就得跟灌满了水的猪尿泡似的炸开。
“我抱起桶,咕咚咕咚地喝,中间歇了有五六回,我觉着水开始往下走,要不是使劲儿缩着水道,裤裆就快兜不住了,我犹如此,你想想老七那罪是人受的吗?
“有两个人上来,想把我拽走,孔六爷抬手制止,说,‘让他喝。’我终于喝完了,我夹着腿回头看老七,发现老七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好像隔着雨幕在看他。这时候我觉着脸上发痒,像有虫子在爬,我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泪,才知道为啥看不清老七,一个劲儿地流啊,止都止不住,那哪是泪啊,分明是水,既然尿路走不通,就往上走,从眼眶里出来了。
“孔六爷说,‘行了,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了,不再追究。刘三你扶着刘七走,出了我的门再尿。过两天你来找我,有事跟你商量。’
“找我商量事?听了这话我心里开始发慌,以他孔六爷的身份,还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越想越慌,倒不觉得憋得慌了。老七可不行,他是扶着墙走出孔家的,到了院子里,没墙可扶,我想去搀他,他把脑袋微微晃了晃,如果我不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根本就看不到他冲我晃脑袋。我也就不敢碰他,小碎步跟着。
“老七是蹭出这七进的院子的,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咋的,我瞅见孔家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排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汪水……
“那是个大晴天,毒辣辣的日头悬在头上,远处的山轮廓可辨,草木绿得像刚上了漆。
“我和老七走在正午的街上,掠着土墙走,那墙像刚刚刷洗过的铜板,跟那个惹祸的夜壶一个颜色。村里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在路旁,每双眼都盯在我俩身上。我垂下头,老七却直着腰、仰着头,就像是一低下头就能把尿泡挤爆了似的。
“我明白,还真是那样。
“走到一棵枣树下,老七说,‘哥,我要尿了。’那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说‘再忍忍,找个没人的地方。’可还没等我说完,就瞅见老七那条裤子鼓胀起来,水从两个裤管流出来,汩汩不绝……笑声从人群中飞出,升上我头顶,又落下来,全摔在我脸上,把我这张老面皮烧着了、烧化了。
“大人们笑,孩子们拍着巴掌,燕子掠着地皮飞过,几条狗跑过来,狐疑地嗅,然后伸出舌头在水汪里舔。
“‘哥陪你一块儿尿。’我说。然后我就松了闸,笑就笑吧。
“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尿,看热闹的人的快乐增加了一倍。
“老七和我尿出了一条河。丢了大人啦,不过总比剁他一只手、铰下他的鸡巴强吧你说?”
头一回听刘三跟我讲这事的时候,嘴里有一股子酸水从牙根里渗出来,那时候屋外在下雨,活像是老七的尿,没完没了。
矿井透水了。我死里逃生。那天的水声,想起来也让我牙根发酸。
“第三天头上,我到了孔六爷府上。喜鹊在我脑顶叫个不停。
“‘坐吧,刘三,’孔六爷让我坐下,我这个几十年的老屁股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么软的座上,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沙发,虽说叫沙发,可比坐在沙子上舒服多了。‘六爷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吧,刘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说。
“‘呵呵,那倒用不着,我这也没什么让你肝脑涂地的事。’孔六爷说,‘闲时听人说起过你,夸你忠厚淳良,前日一见,倒是个疼惜兄弟的良善人,眼下我这缺个信得过的人,如何,想不想跟着孔某人干?’
“‘哎呦,那可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忙起身道谢,‘感谢六爷提携,六爷的恩情刘三永世不忘!’
“‘罢了罢了,免了这些虚礼。’孔六爷说,‘这些年我颇有些积蓄,可有人传闲话,说我的钱来得不干净,虽说孔某人并不在乎悠悠诸口,却也不愿意被那些愚夫愚妇们指指戳戳,因此我准备拿一笔钱出来,给村里盖个学校,再把孔、颜、曾、孟四大姓的祠堂翻盖一新,对了刘三,你们刘家有祠堂吗?’
“‘回六爷,我们是外姓人,从我爹那辈儿才迁过来,没有什么祠堂。’
“‘将来会有的,’孔六爷说,‘咱们接着说,盖学校、翻新祠堂这两桩事非同小可,底下的人我清楚得很,都是奸懒馋滑之辈,若把这差事交给他们,少不得要从中揩油,须知娃娃们念书的学堂和供奉祖宗灵位的祠堂是敷衍不得的,我要的是盖好后,要经得起风雨、扛得住地动,所以孔某人就把你找来了,我信得过你。前日那夜壶之事,让你们兄弟颇吃了些苦头,但窃盗乃恶行,总归不对,小施惩戒也是应该的,不过如你心中仍有不平,孔某人给你赔个不是也无妨。’
“你说话到这份儿上我还能说啥呢?老五,孔六爷要给娃娃们盖学校,给祖宗们修祠堂,那可都是功德无量的事。
“这差事我算是接下来了。买料雇人监工,连工地上的饭菜我都一手揽下,我心里明镜似的,六爷府上那些人嫉恨我,捞不着外财了你说能不嫉恨吗?不过我无须担心这些,只要六爷信得过,别人怎么说我又何必挂怀。一年半的光景,学校和祠堂都盖成了,孔六爷特意把他那当军官的女婿请了回来,县长也来了,他那军爷女婿鸣枪当礼炮,县长大人亲自给剪了彩,锣鼓喧天,那可是咱们村史无前例的一日,好不热闹。六爷原本也想让我上台来着,可老五你知道,哥是个孱头,上不得台面,我就婉拒了,躲在人群里笑得合不上嘴。那可是哥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呢!
“老七也沾了光啦,学堂开学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鸡都没起呢,我就把他薅了起来,烧好热水摁着他洗了头脸,他不想去,为这我还给了他几下子。进了学堂老七可傻了眼,他是学生里个头最高的一个,说死也不肯坐下,我又给了他两脚才老实。孔六爷在一边看着直乐,老七还瞪了人家半天,这个不通世故的东西,那可是六爷给你的造化呀。”
“说到底老七还是沾的你的光。”我端起海碗咕咚灌了一口,起身进了堂屋,把灶上的水壶提下来,支棱着耳朵听了听,只听见老七悠长的呼噜,那女子竟无声无息。
“少抽两口,喝口水吧。”我给刘三把水满上,坐下。
“人活于世,不能忘恩呐!”刘三喝了口水,放下碗,向村东方向拱了拱手,说,“孔六爷的恩我是一日不敢忘,因此那件事我独自扛了下来,到今天我也不后悔。”
“我扛下来的那可是天大的事。
“村里人指摘孔六爷的钱来路不干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的。那时节为了差使我方便,六爷叫我睡在他府上。那天夜里,六爷叫人来喊我,我忙爬起来穿衣蹬鞋,觉得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大半夜唤我。那阵子老七也跟着我睡,他上了半年学就死活不上了,六爷就让他来帮助料理牲口,没工钱,但吃喝都管了,倒比原来胖了一圈儿。见他睡得正香,我轻手轻脚地出屋。
“来人领我进了六爷的屋就出去了,掩上了门。六爷放下水烟袋,起身迎我,拍了拍我肩膀让我坐下,又亲手给我斟上茶。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征兆。
“六爷从一个匣子里捧出一张纸递给我,‘老三,你把这个收好,丢了你都别丢了它。’我瞥了一眼,见是个路条,盖着大红印章。我赶紧揣进怀里,贴身藏好。‘帮我去送批货,’六爷说,‘都装好了,你带着刘七赶着大车去,车套好了,路你也不用问,马夫自会带你到你该去的地方,见该见的人。’
“‘什么货,六爷?’
“‘按说你不该问,’六爷说,‘我也不该说,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你——是几箱子军火军需,打仗用的。路条是我女婿想办法搞到的,一路上保你畅通无阻。至于买主,也不用问,不是白的,就是红的,两头的生意咱都做。你这头一趟务必给我弄好,日后就好办了,孔某人心里有数,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兄弟。’
“我忙点头,心里开始突突地跳。不过这颗心只要不跳出来,我就帮六爷把事办妥帖。
“‘之所以让你带上老七,是因为你们是同胞兄弟,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别怕,不过是走上几十里路而已,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找马夫商量,没事就别跟他说话,该疏通的我们翁婿都疏通好了。’
“长话短说,我叫醒老七就上了路,到了赤城,那路条果然好使,畅通无阻,马夫一路无话,喝住马伸手指给我一爿茶馆,然后把车赶到后院。行至门口,有人接我进了里屋,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吩咐人验货收货,完事塞给我三根金条,金子果然沉啊,活到这把年纪,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摸着金条。”
“还说你是孱头,这要是抓着可是杀头的罪。”
“抓着了,走到第七趟那回,我就让人逮着了。幸亏我让老七钻到了马车底下,要不连他一块儿都得下狱。不知道是六爷那女婿得罪了人还是怎么的,反正是走了风声,我和马夫被抓了个正着,那些凶巴巴的军爷进茶馆搜,看样子是没找到那个富商模样的人,就把我和马夫带走了。马夫的骨头可真硬,一直到死也没供出六爷的名讳。我也挺了下来,其实我就快挺不住了,再给我一鞭子我就得招。算是我命不该绝,这时候六爷的女婿带着个副官来了,给审我的人出示了一页纸,我就被放了出来。我问他马夫在哪儿,‘死了。’六爷那女婿说。
“我回到家,一是没有脸面去见六爷,二是我得先看看老七回来了没有。谢天谢地,老七自己跑了回来,他人虽愣了点儿,却也知道回来就去给六爷通风报信。我这条命,归根结底还是六爷保住的。”
“保个屁,是他害的还差不多。”
“六爷命人抬了轿子来接我,我没去,一身的脓血,不能把六爷的蓝呢轿子弄脏了。回去禀报后,六爷就请了大夫到咱家,给我换药医治,隔三差五地还送来炖好的补品。伤养好后,我能下地了,就去孔府叩谢,他不让我磕头,可我还是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这三个头是谢六爷这些年对我的信任和器重,’言罢我又磕了三个,‘这后三个是跟六爷辞行的,日后我是不能再鞍前马后地伺候六爷了,六爷保重。’
“他没再留我。他是聪明人,知道留我无益,对他来说我已经是个麻烦而非帮手了。
“后来六爷派人来送了几趟钱,我都让老七送了回去。从此他也就不再送了。再后来就是你听说的那个丫头。
“那天晌午,孔府来人捎来了六爷的手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女名思齐,贤可为妻’,孔家的人领了个姑娘进来,那姑娘一直垂着头,刘海盖着眼,到我身前施了个万福,就站到一边去了。我瞧了两眼,模样生得不差。孔宅的丫头们我都见过,这个却眼生,多半是我养伤这阵子新来的。不过是孔家的丫头终归不错,六爷有个习惯,给丫头小厮们起名,用的都是《论语》里的词,送信来的那小厮叫弘毅。”
“你说你怎么就没把那个叫思啥的丫头留下呢?”
刘三弯腰把最后那点儿碎烟叶子捻起,像撒盐似的撒进烟袋锅,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渐渐放亮,星宿大都隐了,只余几颗在天边疲倦地眨眼。
“当我真的迂、真的傻吗?
“那不是个女子,是个炸弹,是个身上刻着孔祥柯名字的炸弹。
“终有一天,六爷是要出事的,出大事,我是个草头百姓,救不了他,却也断然不能让他连累了咱刘家。”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孔狐狸的大名呢。
我有点儿懂了。
我这三哥不是一般人。
“总之我再也没登过孔家的门,想不到那天六爷上咱家来了。‘老三呐,你不去探我我来探你啦!’他摸出烟给我点上,我俩就在这树下坐着,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六爷老了,一颗熟透的枣子掉在他头上,他身子一趔趄,我上前扶住,他抓住我手,说,‘老三,我就快不中用了,强横了一辈子,如今在这世上我也没什么非分之想了。多少人打我眼前走马灯似的过,到今天能记起名字的已没几个,你是个例外。你人好,不需我多说了,脑子也比那帮俗物好使得多呢。你实不该过得这般苦,你是被我连累苦了!’
“这句话可把我的老泪催下来了。我说,‘六爷您可别这么说,我和老七沾您光的时候您怎么就不提了呢?村里的娃娃都上了学您怎么也不提呢?我过得挺好,您老别挂心了。’
“‘金银你不要,女人你不要。我清楚你老三的脾性,可饶你有颗好使的脑袋,却没想到我心里的滋味呢,这样吧老三,你爹娘的坟我帮你迁了吧,前些日子我瞧好了一块地,虽说没什么富贵之相,烟火气倒是十足,你知道我略懂堪舆,那块地上的柏树生得清奇,保你刘家子嗣不绝还是可以的,你是长兄,总不能眼见着让你们刘家绝了嗣不是?’
“这可是大恩呢老五。”
“孔六爷委实不是一般人,”刘三说,“可他也不是神仙,你当他真的能掐会算,真能未卜先知——老七走这八百里的路就能领回个女人?不是,他是了解老七,咱这个兄弟身上有股子咱俩都没有的东西,至于有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咱刘家香火的延续就指望他了。”
我拍拍我哥刘三的肩膀,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领了头回工钱,颜老黑就带我去开荤了,搂着女人睡的滋味真好啊,又暖和又软乎,正舒服时,听见颜老黑几个在门外笑,这帮家伙听我的房呢。完事回矿上的路上,颜老黑羞我,说,“打今起,你小子再也不是童男子啦。”
如今回来了,不好享上那种福了,可我终究强过刘三,到底是没白活。
“三哥你……”
“去把老七叫醒吧,别惊动了那女子。”
“好嘞!这就去。”
我踮着脚走进里屋,老七四仰八叉地睡着,那女子背冲着墙,我只看到一头齐耳的短发,闻到了一丝并非脂粉的香气。
我摇醒了老七,他一睁开眼,我就捂住了他嘴,趴在他耳边说,“别出声,三哥有事叫你。”
我领着迷迷糊糊的老七来到院子里,抢上一步,压低嗓子跟刘三说,“三哥,我跟他说吧。”
“不用。”他冲我摆摆手,我踱到树下蹲着。
我哥刘三跟老七说着什么,影影绰绰的,耳朵只辨出来一句,“……毕竟我们是亲兄弟……”
过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老七点了点头,走出院子。
天变得越来越蓝了,星宿退尽。
这时节每天都有风,我亲眼见到老七被风刮出了院子,树叶追着他的脚跟。
“嗯,毕竟我们是亲兄弟。”我想。
“哥,用我给你摁着点儿不?”
“不用。”
作者简介:阿丁,男,原名王谨,1972年出生,保定人。早先为麻醉医师,后改行入媒体。曾供职《新京报》,任编辑、主编。现谋食于铁葫芦图书,业余时间用来写作、读书、聚友喝酒。有历史随笔《软体动物》,长篇小说《无尾狗》,短篇集《我们逃》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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