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吾所适”的高二适
体会中来,甚有见地。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夏热帖》严格地说,应归属于行草书,因其中有部分字为行书写法。但由于其书动感极为强烈,字之意态非常夸张,情绪激越,大胆狂肆可谓罕见,具有狂草气象,故明人董其昌目之为“狂草”。此与高氏个性气质正相合拍,故为高氏所仰慕。高氏暮年一些狂放至极的草书或行草书作品即有效法其风之意。如1975年书《七绝一首》、《自作短歌卷》等堪称此类杰作。
若草法从章法来,则高古无失笔矣
自1954年以后,高二适以20余年深研草书,广搜博览,临习、创作,于今草之小草、大草、狂草,通其意、得其法,并寻根章草、草隶,求其深理、得其法源,其功尤著,其草书创作亦随之达到当代之巅峰,与林散之可谓异趣而同立。
高二适题唐高宗李治《大唐纪功颂》云:
作字如只恃一副本领,而无随时、随地、随人变换转换之功,终非大家数也。
也只有做到如其所说,不拘于宗法与师承,不株守流派,而能“出入千数百年,纵横于百数十家,取长补短,自得其环,而又超乎象外”,才能具多副本领,也才能成就为真正的大家(有感于今日书坛伪大家甚多,故此处强调“真正的大家”)。高二适的识见与实践是统一的、相辅相成的。我们在今天欣赏其存世之作,一幅有一幅之意味,一时有一时之境界,情调之高雅,形式技巧变化之丰富,常出神来之笔、意外之趣,又统一于个性风格的基调之中,殊堪敬佩。其随机应变、应势利导的创作能力之强,足以笑傲于时辈之上。这不独在其才情过人,亦因其平生博学善取故也。又因其书法内涵丰富、情感色彩强烈而不落入程式化、公式化,以致今日之作伪牟利者慨叹仿其作至难,可发一噱。
“若草法从章法来,则高古无失笔矣”。
高二适在所著《新定急就章及考证·自序》中说:
岁次甲午,余年逾五十矣,乃出旧藏《松江石刻皇象急就本》暨元人宋克补本,朝夕临摹。又久之,始稍解章草偏旁法则,乃由篆隶省变为草之途径。
高氏50岁后攻草书,初即钻研章草。其时亦间临孙过庭《书谱》,并题曰:
篇中有“薄解草书,粗传隶法”。
今《书谱》中草法均本于隶,反之如不识草隶(即章草),即不解草书也。高氏兼工隶书,又学章草,以此鉴察《书谱》今草,知其草法以章草为源变化而成,下笔无妄作也。而其题《宋四家真迹》则评曰:
宋人笔法无可免俗。草不兼章,罔成规范,故致此耳。
宋人草书继唐人再行演变而来,离汉魏愈远,必有破法处,故以高氏观点绳之,不合古法。至其73岁时读怀素《自叙帖》时亦批道:
怀素《自叙》何足道,千年书人不识草。怜渠悬之酒肆间,只恐醉僧亦不晓。我本主草出于章,张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有如此,持此教汝休皇皇。
这是为一求学者题。《自叙帖》为狂草书,一阵激情之下,其线条连绵缠绕,结构夸张变形,多有打破草法常规之处,以致难以辨识,故遭其反对。其题怀素《瑞石帖》则云:
怀素书雕疏,不得方笔圆劲之势,此其所短也。
指出其短处。又云:
素师笔通神明开山岳,其所自来,直张长史重世耳。
毕竟不凡,敬佩之至。又题《明刻怀素大草千字文》曰:
舒凫草书,应有山岳震动、江河奔放之势。
此其有感于怀素大草之不凡气势与动人情调,表白自己仰慕而欲追效之心。可见其褒贬古人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求实不虚的。
高二适熟谙文字衍化之迹及书体源流正变,指出:
昔袁昂尝谓汉魏以降,书虽不振,大抵皆有分隶余风,故其体质高古云云。今观王羲之之笔迹,无论《兰亭序》、《十七贴》、《澄清堂帖》、《淳化阁帖》诸刻,其笔法均一近于隶,而王羲之存篆籀古隶之于其草书者,尤未可悉数。又李世民之草书,亦犹务芟冗笔,多承隶体,故唐初隶法之仅存,亦可于其书中觇之。
因此,高二适对“二王”及唐代李世民、贺知章、孙过庭等尚存章法隶意的今草颇为赞扬。高氏又说:
大观间有黄长睿者,书法魏晋,能为正行草章四体书,惜遭南渡,其风莫振,余人均不作今隶,竸趋今草,然今草已渐成恶札,考其原因,实章法之欠不广传也。
高氏认为,宋人除黄伯思外,均不通章草,此是今草渐成恶札之由。又说:
惟元明间有一短少时期,能承其遗绪。盖当时之书家,既推崇钟王,而且章草又多有独尚之功夫者在也。
因此,高氏对元人草书颇为赞赏,尤其是对康里子山与宋克更推崇备至,故其书法亦深受影响。为救草书的历史性误失,高二适对明刻松江本《急就章》与宋克补本作了长久的临摹与研究,以求彻悟。其题《松江本急就章》云:
章草为今草之祖,学之善,则笔法亦与之变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矣。
又曾云:
若草法从章法来,则高古无失笔矣。
其寻草法之源,透悟其内理的认识远高于时辈。然古本《急就章》中章草字与叶梦得释文正书讹误与宋克补本中章、正书之误,总有百十余字,尚未包括二本中章、正字之脱误与失注之字。鉴于此,高二适自1959年夏开始,发愤搜求古代及近今各种《急就章》的注本与考证、校释文字资料、汉晋简犊资料、元人草影印本及凡与章草有牵联的古代文献与近人著作,旁搜博考,择善而从,并考证各家异同及其得失,一一皆笔之于书,而又皆得其致误之由。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学术工程。此书历三年而撰成于1962年初夏(壬寅四月),高氏颇为得意,作绝句两首,就案头所置宋拓《黄庭经》影印本即兴写上。此后至1964年4月又校一遍,1969年再作七校而定稿。其治学认真严谨如此。此数年,高氏为著述,对大量相关图籍资料广作校读、考证,对各种书体的碑帖字迹广为研究,涉及大小篆、草篆、隶书、草隶、章草、真书、行书、今草等,考其正误,比其优劣,不仅研读,并作临写,从学习书法角度言,这无疑是一种很高层次的读帖与临帖。尤其是在章、今草体方面,对其师古水平与创作水平的迅速提高及向个性书风的演化,产生了决定性的重大作用。
高二适所书章草,采古章草构架与体势,笔法则多效元人并兼采今草,故与汉晋章草古朴浑厚不同,笔调是凌厉秀劲的。此可见其《新定急就章及考证》一书手稿中所书章草字例。而其上世纪70年代所书章草,用笔圆浑厚朴,有汉魏简牍章草的意味。而《高二适书法选集》第36页所载其同年节录《急就章》的扇面一件,用笔悠扬轻松,笔路简净贯气,风格清润而含古韵,气息尤佳。另有题《急就章》,为章草书,稍夹今草写法。笔势流畅,用笔随意而苍劲,用墨枯涩而凝重,又为另一境界。可见高氏书法变化之多。
高二适的今草书,对王羲之《十七帖》及《淳化阁帖》、《绛帖》、《澄清堂法帖》等汇刻丛帖中的“二王”书临习甚勤,并及其他晋人书迹与唐孙过庭《书谱》等,于唐宋以后人草书,尤推重宋克与康里子山,两人今草皆含章意,不悖草则。高氏所出今草,亦如此。即使写狂草狂肆放纵至极,其字之偏旁构造在结体、布局大势与连绵映带中也是注意以虚实的微妙变化加以区分的。故而,其批评怀素《自叙帖》曰“千年书人不识草”,即嫌其越规太过,有违草则之基本。然对其艺术情调与气势并未反对。其题怀素《大草千字文》刻本尚表白欲效其“山岳震动,江河奔放之势”,可见其趣尚相合。其1957年在《山谷全集》第一册扉页上所题“丁酉春正在南京重读此集。雪净道人。”即兼有王羲之草书形质与怀素草书气势。
高二适暮年常作狂草书,或行草书以狂草的气势为之。狂草始自张旭,有怀素、黄山谷、祝允明、王铎继之。以狂草气势作行草书,始自五代杨凝式而在明代后期酿成一时风气,明人如徐渭、张瑞图、倪元璐、黄道周至明末清初的王铎、傅山于此皆有杰作传世。现代出坛,善草书者甚少,能以狂草气势作行草书者更少。这不仅需要有过人的功力与识见,更需要有盖世的胆气与天赋。今人于此道卓有成就者仅能举出毛泽东与高二适二人。高二适致力于此道晚于毛泽东,其狂草书的体势、笔调中融汇了张旭、怀素、宋克、康里子山、杨凝式、唐太宗父子及“二王”的成份,有时又隐约受毛泽东书法的影响。这固然由于毛泽东诗词、题词手迹在此期间发表甚多,可谓常见,更重要的是因审美趣尚与气质相近之故。欣赏高二适书于1976年的《杜甫诗卷》,不由得联想到毛泽东所书《忆秦娥·娄山关》、《沁园春·长沙》、《清平乐·六盘山》等诗词手迹的书法意趣。观其1973年题《十七帖》字迹“二适敬观,甲辰长夏”数字,更与毛泽东草书相近似。高二适暮年尤嗜杨凝式书,故有些狂草作品或以狂草气势所作之行草书作品,明显表现出杨氏《神仙起居法》的笔调、意趣,如《自作短歌卷》,用笔圆畅而见韧劲。
高二适晚年曾自创《草书谱》。存世书迹中有其诗稿《自刨草书谱将成,悼于髯》,书于1973年。于髯,乃于右任。高二适与于氏相交当在其1935年33岁应聘去南京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供职以后,于右仁长期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同在南京,有缘相交。其诗开篇即称“三原誉我书当家,而我诗书总世哗”。于右任对其书法颇为赞赏,其诗书在当时已颇有名气。“阶下本无狂李白”句下注“此孤桐荐吾与于书语”,可知其与于右任相识乃由章士钊写了介绍信。于右任深研草书多年,后致力于创立“标准草书”。今其自创《草书谱》将成,追念起与于公之间的一段交谊,故作此诗。其所说《草书谱》,当指今草,或包括章草,又为一部宏制,可未见遗存。时值“文革”浩劫期间,高氏藏书籍、碑帖3500余册被抄没三年多,于1973年2月发还,编著工作当在此后。其诗不知作于是年何月。其有《新定急就章及考证》的研究成果为基础,并在研究章草的同时,对今草亦已作了具有相当深度与广度的研究,故此为编著《草书谱》必然比较顺利,进度也快。“将成”,尚未编成也,但已完成大半。后是否全部完成,今已不可知。在“文革”浩劫期间,高氏感伤于时世,常将其诗文手稿弃之炉火,此《草书谱》手稿或即为炉中灰烬之一部分,良可悲矣!
(本文系作者为《中国书法全集》高二适等四人分卷所撰稿,本刊发表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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