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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中国的基督教诗歌

发布时间:2023-07-23 10:36:02 | 来源:网友投稿

摘要:当代中国的基督教文学已相当繁盛。有人将这一类文学称为“灵性文学”,旨在强调人里面的神圣部分。基督徒诗歌与非基督徒诗歌一样,应追求美学上的公共性。以“文学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写作是许多基督徒诗人的自觉追求。不过,对于基督徒诗人的创作,人们习惯以“宗教诗歌”轻视之。在文学的范畴内,“宗教”只是创作中的素材,因“宗教”而轻视以此为素材的文学,这种眼光是非文学性的。从文学的标准看,当代基督徒诗歌在经验和技艺上,有些是相当深切、复杂的。

关键词:基督教文学;灵性文学;文学的标准;基督徒诗歌;宗教诗歌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中国的基督徒文学研究”(14BZW145)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7-0092-05

谈论现当代中国的文艺,我们无法回避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后,基督教由于与过去“帝国主义”的牵连和现在的无神论语境,其传播一度中断,基督教文化在中国的影响在文艺的层面难得一见。改革开放后,此状况大大改变。1980年代末,刘小枫先生率先以基督教的生命观和世界观来谈论中西方文化、文學的差异,传播基督教伦理与神学,《拯救与逍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及其后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等著作在人文领域影响深远;与余华、格非、苏童等人齐名甚至某种意义上比他们更“先锋”的小说家北村,在信仰基督之后,小说主题和风格与之前作品相比,判若两人;年轻的批评家谢有顺的小说批评,因着其背后的基督教文化资源,读来也让人耳目一新。对于诗歌而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无疑是悲怆的岁月,海子自杀(1989年)、骆一禾猝死(1989年)、戈麦自杀(1991年)、顾城杀妻后自杀(1993年)、老诗人徐迟自杀(1995年)……有意味的是,仿佛绝处逢生,在这些悲剧性的事件之后,诗人中也开始涌现出大量的“基督徒”,他们大多并不隐藏自己的信仰身份,积极以诗歌来言说信仰经验中人与上帝的相遇。无论从作家还是从作品的变化方面,当代中国文学里的“基督徒文学”,已经开始被人关注。通常来说,广义的基督教文学,包括信徒的创作与非信徒的创作。一般来说,“基督教文学”是基督教来华之后所形成的有基督教文化、思想之影响的,或反映《圣经》的生命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文学创作,其作者群体有信徒,亦有非信徒。而“基督徒文学”则是指“基督教文学”中已经归信基督的作者创作的那一部分。本文的“基督教文学”主要指这个范畴里的“基督徒文学”,也可以说是狭义的“基督教文学”。

一、灵性文学

在当代基督徒文学领域,小说家、诗人施玮应该是影响较大的一位,她不仅是作家,还是理论家和文学潮流的推动者。施玮有一个提法,就是基督徒文学应当是“灵性文学”。中国古典诗学讲究“性灵”,是指写作中作家的性情之自由抒发、诗中有真的自我、真性情之外无诗,等等。但“灵性”不同于“性灵”,写作“不再是藉着人的特性来体悟‘灵’的存在与美善(‘性中之灵’);而是灵在人里面,藉着人的言说(文字)、行动散发出来的气息与光芒(灵之性)。”① “灵性文学”的“灵性”,其实是肯定人里面神性的确实存在,期求作家回应神性的呼声,抒写符合《圣经》与上帝启示的话语。《圣经》说,人是“有灵的活人”②,人里面的这个“灵”,本来是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和样式创造的,人也应当活出上帝的形象,生命中有“真理的仁义与圣洁”③。“灵性文学”,其实是人向上帝回归的文学。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施玮在成为基督徒之前写了许多关乎男女情爱、风格绮靡唯美的小说和诗歌,但成为基督徒之后,她对文学的美有了新的理解:“性灵文学正是要给予阅读者一双灵性的眼睛。让人看见琐屑平淡生活中的美善之光,让人从自己扭曲、污损的生命中看见人里面‘神’的形象,看见人原初当有的尊严与荣美。”④ 《圣经》中常说“认识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⑤ ,若真如此,那么基督徒文学中的美与真,其实是一种更“深处的生命”的言说。施玮也由此创作了一系列以《圣经》为骨骼、以信仰经验为肌理的长诗组诗、和诗剧,在理论探索和写作实践上,施玮都是当代中国基督徒诗歌的先行者。

施玮做了许多工作大力推荐当代中国基督徒文学。由她主编的“灵性文学”第一辑已出小说卷、诗歌卷和散文卷(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这套丛书使许多基督徒作家由此浮出水面,比如小说卷《新城路100号》展示了除大家熟知的北村、施玮的作品外,还展示了莫非、区曼玲、小约翰、融融、慕鸿、安然、何西、杨小娟、爱米、徐徐、尧雨、鹤子、陈卫珍、曹蔡文洁、山眼、戴宁、文屏、季芳、但理等20余位基督徒作家的小说。散文卷《此岸彼岸》除了展示著名作家张晓风、杏林子、王鼎钧等人的作品外,还展示了另外50余位人们不太熟悉的基督徒作家的散文。诗歌卷《琴与炉》则展示了施玮、北村、鲁西西、齐宏伟、空夏、易翔、杨俊宇、谭延桐、于贞志、新生命、姜庆乙、匙河、雁子、王书亚、殷龙龙、刘光耀等26位诗人的作品。

事实上在基督徒诗歌这一领域,诗人远远不止这些,即使在整个汉语诗歌界,都有一些曾经为人们所熟悉的作者,比如1950年代出生的岛子、刘光耀,1960年代出生的阿吾、宋晓贤、苏小和、桑克、马永波,1970年代出生的黄礼孩、李建春、舒丹丹、巫昂,1980年代出生的李浩、黎衡、张慧君、孙苜蓿……如今,他们的名字,也属于基督徒这一信仰群体。最新的一套基督徒诗丛也在2014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丛书第一辑有五种,分别为刘平的《一字一国度》、刘光耀的《爱、死、忧郁,天使的迷狂》、宋晓贤的《日悔录》、李浩的《风暴》和荣光启的《噢恰当》。可以说,今天在当代中国的文学版图上,人们应当关注基督徒作家这一群体和基督徒文学这一特别的文学形态。

二、文学的标准

作为基督徒的文学家,在写作上,归信之前与归信之后自然有诸多不同。但既然是文学,对于作品的文学性,就不能降低要求。作为“灵性文学”,既应当有言说信仰经验之独特性,也应当与普遍的文学有共同努力的目标。若非如此,此类文学就成了只有基督徒关注的文学。这是基督徒作家不愿意看到的。施玮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最新的著作则是长诗《辉煌的基督》,此著由香港汉语圣经协会2014年出版时,更名为《以马内利》。这是一部精心结构的长诗,绝不是对耶稣生平的简单演绎,里边的想象与叙述,有作者深厚的神学根基和信仰经验,在文学性上也经得起读者的批评眼光。

鲁西西是一位上世纪90年代就已成名的女诗人,2003年她在《生命与信仰》杂志上以《你是我的诗歌》一文,正式宣告自己的基督徒身份。她的作品也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新风。相对于同时代许多女诗人的颓废、绮靡与唯美,鲁西西的诗歌给人一种清新、明朗的希望之色。她的那首《喜悦》⑥ 常常为人称道。很多人将之读成了励志之作,但是,这里边那激励人的经验(说不出的大喜乐)从何而来?人若不理解其基督信仰的背景,恐怕很难真正体会这里的信仰经验。当代诗坛,不喜欢宗教、讨厌谈论信仰、对基督教误解乃至反感的人不在少数,但有意思的是,人们对鲁西西诗歌大多评价甚高。这也许在说明:她诗歌中除了宗教性的素材,还有许多文学性的技艺。

基督徒文学始终在文学的范畴当中。文学性一直是中外基督徒作家的首要目标。托·斯·艾略特(1888—1965)是20世纪英语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他给现代文学带来许多经典作品,如长诗《荒原》和《四个四重奏》、文论《传统与个人才能》。在中国,始自上世纪初,就有无数人激赏他的诗作和文论。艾略特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的写作与信仰经验当然无法分隔,但无视基督教信仰的人,仍然可以崇拜作为文学家的艾略特。这与艾略特的文学观和高超技艺不无关系。他认为:“一部作品是文学不是文学,只能用文学的标准来决定,但是文学的‘伟大性’却不能仅仅用文学的标准来决定。”⑦ 在文学和基督教的关系上,“文学是一种不自觉地、无意识地表现基督教思想感情的文学,而不是一种故意地和挑战性地为基督教辩护的文学。”⑧ 在艾略特看来,无论你是以怎样的宗教经验为素材在写作,评价作品的标准仍然是文学之标准。

一般来说,基督徒作家有两个身份,一是作家,二是基督徒。对于前者来说,他的写作质量要在当下的普遍的文学世界站得住脚;对于后者来说,他的作品,对于信徒的阅读,是可以接受的,也算作“基督教文学”。但并不仅此而已,即使是“基督教文学”,对于非信徒而言,他的写作仍然有美学上的公共性,因着信仰经验的切入,他给当前的文学写作带来了新的质素。

以诗人为例,在这个时代,当一位诗人成为基督徒,他的诗歌写作我们应该如何去谈论?这至少涉及两个维度,一个是当代汉语诗歌的维度,一个是当代中国的基督教文学之维度。这两个维度会衍生出三个问题:对于当代汉语诗歌,他的写作的建设性是什么?对于基督教文学,他的写作又提供了怎样的意义?当然,最值得关心的问题可能是两个维度的结合点:作为一个基督徒,他的诗歌写作对当代汉语诗歌有意义吗?正如在美术界,人们对一位基督徒画家的作品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归信之后,以信仰经验为主题的作品,这种绘画形态,在经验的传达和美学的建构上有公共性吗?给绘画这一艺术门类带来了什么样的问题和启示?也就是通常人们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基督徒文艺工作者关于上帝和救恩的艺术性的言说,对非基督徒而言,其意义在哪里?

岛子是“朦胧诗”之后颇负盛名的实验诗人。1987年《岛子实验诗选》由中国和平出版社出版;公元2000年前后,他成为基督徒。岛子归信耶稣基督的上帝之后,他的诗歌风格由此有明显的转化。在诗歌中,得救的经验时有表述:“……/两条鱼,五个饼/喂活了满目三角形的圆//向罪而死的人/就要在死后归来”⑨ (《挽歌》);“为玫瑰的灰烬折翼/黑蝉和红叶泥泞了//满世界橙黄囚衣/高歌:以马内利”⑩(《断章:秋色》)。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基督徒的岛子,此时写的诗作,在宗教情感上应当是极为深切的,但在表达上却相当克制。“喂活了满目三角形的圆”当然指的是上帝最特别的创造——人,这个人本应当是“圆”(“圆”象征着上帝的创造物最初的完全和无罪),但现在他的眼里却都是“三角形”,这里可能隐喻的是犯罪的人再也不能反映上帝的“形象和样式”。所以接下来有“向罪而死”和“死后归来”。这里说的是耶稣基督的救赎。

而在想象方面,岛子将要传达的情感和经验寄托在开阔而有意味的风景之中,使诗歌的境界阔大而意蕴深远。《挽歌》是针对那个犯罪的人、那个旧我的。而《秋色》的片段,反映的却是救赎与赞美的宏大图景:满世界橙黄的美景,其实只是“囚衣”,在没有盼望的人世,再美的景色其真相都只是如此(因为没有真正的心灵自由),但现在,它们高歌“以马内利”,这是得救后对上帝的赞美。

岛子的诗在宗教信仰的层面之外,你能看到在情感的克制、内敛和想象力上的奇诡但不铺张的技艺。思想、精神层面的东西,在岛子的诗歌里转化为诗歌的想象、画面感和一种境界阔大又叫人灵魂震颤的整体风格。這种文本的效果在诗的层面一般读者也是能感受得到的,这里边当然包括非基督徒。

这种技艺上的简约风格明显不是语言和想象力的缺乏,而是写作经验和信仰经验上的双重累积所形成的凝练。这种诗歌非常像“盐”这种物质,它是一种由无数种物质在漫长时间里“结晶”带来的最终形态。这种结晶使世界变得有味,耶稣要他的门徒去做“世上的盐”。有意思的是,岛子的诗中也常常出现“盐”。他的诗是神圣情感和丰富的信仰经验在想象和语言中的“结晶”:“……盐的大教堂升起,主啊/愿你的国降临/自汪洋,自莫须有……” (《津门大爆炸挽歌》)“……当——/星光和鸡鸣四逃/盐是你的传人……一个时代/一个弹壳//一蓬衣冠冢/一掬黑发//一个姑娘/嫁给了永有//和我:晚年的/泪水……钟楼与光年/在圣灵身边/兀自耸立”(《澄明之境》)。

在第一首诗里,“盐”直接指代了真正的信仰,这个意象所要说的是:面对大地上的强权,信仰的力量如同“盐”,你不可能战胜它。教堂不在了,但“盐”的教堂(真的信仰)却在升起。第二首诗里边,“盐”直接指代了真正的信徒。有些人在苦难面前背叛了“你”,但“盐……的传人”不会。“一个姑娘/嫁给了永有”里边的“永有”,这里的“永有”是人格化的,突出了其真实性。也就是说,上帝的永远、永恒,是可以触摸,是可以与之共处的。“钟楼与光年/在圣灵身边/兀自耸立”,“钟楼”是建筑是风景,“光年”是距离概念,这里却形象化为“兀自耸立”的物体,所表明的是,万物都在上帝(圣灵)的看顾当中。

这里你可以看到岛子在选择/营造意象上的用心,他在信仰话语和当代中国文化之间,选择的语言是有公共性的,正如即使你不明白《圣经》中“盐”的所指,你也能分享诗中“盐”意象的部分含义,能够感受到词语在形象上的立体性及其所传达的象征性。无论是在意象的寻求、想象所呈现的图景以及信仰经验如何传达等等哪个方面,岛子的诗歌在文本的美学建构和经验的言说方式上,都有一定的公共性,这一点对于基督徒文学而言,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启示。

基督徒文学的文学性到底要在哪里寻求?我们相信,基督徒文学与非基督徒文学有一个重合的地方:人类的共同处境的象征和对神圣之物的盼望。这个重合点在美学上是各个艺术门类赖以成立的语言/形式,这形式对应的是人的情感/灵魂,所以无论是什么信仰的艺术家,你都需要去寻找这个合宜的形式;这个重合点在经验上是人类的精神困境,无论你认为这困境的缘由是什么,艺术的职责不是给出解决的方案,而是让人具体地感知这种困境。艺术的言说方式是在具体化(诉诸人的感觉、经验和想象)的语言中,让人获得对言说对象在感觉、经验和想象层面的具体性。艺术在方式上不是说教和宣传,在目标上不是直奔真理和拯救。当人在艺术的美感和力量中真切感受到自我与人类的困境,从而去寻求救赎时,艺术的美学效果到这里其实已经够了,接下来何为真正的救赎,则是宗教/信仰的事。

三、“忍受”的美学

李建春的写作风格在197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是较为成熟的,他应当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的阵营,作品曾经收入《中国诗歌评论》丛书。不过,也因为信仰的原因,他渐渐离开“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群体,独立于自己的艰苦卓绝、追求技艺的长诗写作。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求知求真的历程中,接触、认信基督教的信仰体系对一些人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对于作家,尤其是诗人而言,成为基督徒并没有降低其对文学作品的技艺的要求,相反,为着上帝的荣耀,他们在创作中,对技艺的要求更高。

当一个诗人从早期的感觉化的写作当中慢慢成熟,开始思虑这些感觉从何而来、这些感觉到底合理不合理、这些感觉有什么用等问题时,他的写作已从纯粹的审美领域过渡到伦理学的领域;从美神之子成长为要担当自我与人类命运的西西弗是一个进步,但在这个进步之后,其实有更深一步的问题:西西弗的壮举是在藐视神明的语境下成立的。而基督徒对此的回应是:上帝并未缺席,上帝的爱通过十字架上的耶稣、三日后复活的耶稣亲临每一个个体,随时存在。问题是:现在你继续依靠上帝给你的自由意志、拒绝上帝的救赎之恩,还是承认:比西西弗神话更荒谬的是,个体的人相信自己能救拔自己甚至担当人类的困苦。作为基督徒的李建春,其诗歌里的生存经验比以前更复杂了,同时在技艺上也更加深切与节制。

李建春的诗集《出发遇雨:二十年诗选》第一首即是《街心花园祈祷》,这首诗的位置可能是一个象征,这是重生得救之人的心志:一切从这里开始:“我怎能忍受,在仿佛被提高之后,/怎能再下去呢?怎能离开呢?/……‘成了’,黑暗如漩涡卷入。求你不要离弃。/我的喊声里有愤怒和恐惧。我枯干如/谷壳,腐败如葡萄,在成熟的天空下。//午后的云散去。求你怜悯我狂乱的心。/我学着你,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爱世界,就不能停下,/如你所命,我戴上了美的刺冠。” 信仰的生活不是远离尘嚣,而是在世界之中,但不效法这个世界。过去的生活,也许回忆起来还有点“美滋滋”,难以割舍,那是旧我的根性,需要一点点更新。已经被提高,怎能再下去?已经进入永生,怎能再回返?这是命令,更是爱。李建春是一个不为时代精神所动的诗人,他的写作更多是在自我的罪污、世界的沉沦与上帝的圣洁、恩宠之间展开。他写的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宗教诗歌”,他只是从上帝的启示那里领受了对待自我和世界的方式,并以之来更有效地展开心灵的辩白和对历史的沉思。在“美”与“荆冠”之间,新的生命与相应的代价、新的诗歌美学与相应的技艺之间,李建春的诗歌呈现了一种“忍受”的美学:他涌动的情感与经验在言说中非常冷峻、节制,其境界整体阔大、深远,但意象和言辞上又奇诡、独绝。虽然与“宗教”有关,但其“诗”在词语和技艺上却更复杂了,如诗选第二首所表明的:“词语如呼吸一般具有足够的/丰富性和延续感,以至跨越死亡。/由此,我获得了伸展的区域,/‘灯光漂白的四壁’不是幸福的局限/而是无穷,忍耐给了机会。”

80后诗人黎衡在诗艺上素来有着惊人的克制与成熟,其关于信仰经验的写作,在技艺上更是值得关注。“旷野早已无人/四十天的暴雨和四十天的沙石/宇宙蠕动着饥饿的胃/你要独自走向哪一个小小的星球的背面/穿过沉默的光环/开始说话,未来一直涌出鲜血/忍耐,使紧闭的门/从死亡的海底被喷泉顶开/你的梦盖满灰尘,你梦见你不停地/走向自己,你自己就是国家/山巅、洁白的衣服/你在衰朽中成为流浪的琴弦”。这首诗处理的是耶稣在旷野受试探这一经典题材,但他却写出了新意,他没有将诗歌的言辞变成对《圣经》话语的解释,没有无节制地抒发对耶稣的情感,而是“忍耐”,思想这件事的“未来”。短短的诗行中,他將耶稣流血牺牲、受难、死亡、所开拓的未来及成为今天许多流浪者的“琴弦”等等意思表达得非常充沛,让人深感诗歌简练而丰富的美。

“……我们走反了方向,在从未见过的/路牌之间兜圈……迷路使我们更饥饿,//更无知。我忽然记起附近有一座教堂,/于是带你去寻找,‘风不住地旋转。’/经过斜坡、树丛,我们循着诗班练唱的/歌声,发现它,在风的无限安静中。” 这首诗来自《新约·约翰福音》第3章第8节耶稣在讲到圣灵时的话:“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黎衡在抒写这个经典题材时,携带了个人的日常生活经验,他将迷途、饥饿和无知的日常生活景象引向信仰的漩涡中,在不住旋转的风中,“你”会发现教堂,它“在风的无限安静中”。诗作最后一句极有意味,那“安静”,犹如风暴中心的安静;这是迷途知返的人生历程中的风暴与安静。黎衡的诗歌写作技艺的娴熟之风一如既往。

但基督徒诗人总是遭遇一些偏见。人们谈论他们的作品时,往往首先想到:这是“宗教诗人”,他写的是“宗教诗歌”。“宗教”将会使诗歌写作的指向变得单一,将复杂的人生问题简单化,由此产生的偏见是:“宗教诗歌”只是一种“小诗歌”或“次要诗歌”;因为宗教本身在很多人眼里是可疑的,由此宗教诗也不应当拿到诗坛的公众层面来谈论。宗教是指向人类的终极关怀的话语体系,对此轻看,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认为宗教是将复杂的人生问题简单化,这种看法其实是对宗教的无知。这种无知也殃及了以此为素材的文学。其实,文学好坏之标准并不在其素材本身。重要的不是作家写了什么,而是他是如何将素材(时代精神、哲学、宗教等)“转化”为具体性的文学作品。文学作品的具体性是蕴藉在富有感觉、想象与经验的语言和形式之中的,此具体性之传达才是作家的功力所在,是他能被称为文学家的原因。评价以宗教为题材的文学,文学性仍然是首要标准。批评宗教之可疑的人与基督徒作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把真正的宗教当作宗教,前者则是把诗歌、文学当作宗教。他们所秉承的人生态度其实是一种立足于人本身的“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当前中国文化中被普遍高举的“人性化”、“以人为本”等话语也与此有关)。

当代中国的基督徒诗人的创作,即使不从宗教角度,你也能辨认其诗歌在技艺上的价值。当然,如果你懂得诗歌文本在题材上的来源,关于这种技艺、关于人本身,你会知道得更多。当代中国的基督徒诗歌,无论是从作者来源还是从作品本身来看,都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这是一种有价值的文学形态。

注释:

①④ 施玮:《丛书总序》, 《靈性文学丛书·诗歌卷第一辑·琴与炉》,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

②《旧约·创世纪》第2章第7节。

③《新约·以弗所书》第4章第24节。

⑤ 比如《旧约》里《诗篇》的111章10节、《箴言》的1章7节、9章10节等。

⑥《喜悦》:“喜悦漫过我的双肩,我的双肩就动了一下。//喜悦漫过我的颈项,我的腰,它们像两姐妹/将相向的目标变为舞步。//喜悦漫过我的手臂,它们动得如此轻盈。/喜悦漫过我的腿,我的膝,我这里有伤啊,但/是现在被医治。//喜悦漫过我的脚尖,脚背,脚后跟,它们克制/着,不蹦,也不跳,只是微微亲近了一下左边,/又亲近了一下右边。//这时,喜悦又回过头来,从头到脚,//喜悦像霓虹灯,把我变成蓝色,紫色,朱红色。”参见鲁西西:《鲁西西诗歌选》,光明日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⑦⑧ 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42、242页。

⑨⑩ 岛子:《岛子实验诗选》,中国和平出版社1987年版,第39、77、81、84页。

李建春:《街心花园祈祷》,《出发遇雨:二十年诗选》,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

黎衡:《光荣》,《今天》2010年冬季号。

黎衡:《来自风》,《诗林》2014年第5期。

作者简介:荣光启,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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